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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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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悲傷,而是人生──我聽雷光夏《小故事》

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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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討好,不炫耀,然而它接住了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惶惑與脆弱。

「如在天際的窗口 / 眺望中 / 青春時代復返了」。

這是雷光夏新專輯《小故事》裡,她父親雷驤朗讀的〈飛奔少年〉最後一句──雷伯伯說了一則故事,從飛奔的夢開始,述及一個海邊咖啡店,以及青春時代在那裡留下的記憶。他應店主人之邀,在咖啡店玻璃窗上寫下了這個句子。

眺望青春的人已經蒼老,記憶依然鮮明如海。專輯發行前夕,雷驤病逝。光夏首先釋出的歌是以父親詩作延伸譜曲的〈歇業的海水浴場〉,後來放在專輯開場,那是這張專輯的原點──多年前,雷驤與青年時代舊友作曲家徐松榮寫了許多信,徐松榮並曾把雷驤的詩〈歇業的浴場〉譜成藝術歌曲。老友逝世,他兒子整理舊信,全部送給了雷伯伯。光夏讀了非常感動,續寫成篇,重新譜曲,才有了這首歌。

所以,這兩件作品是父女一齊完成的──〈歇業的海水浴場〉與〈飛奔少年〉是彼此的註腳,同樣的伴奏聲軌,鋼琴像一波波海浪湧上來。

初聽這兩首歌,雷伯伯已經不在了,難免傷感。轉念再想,幸好光夏錄下了這段故事──雷驤是我心目中,那個英雄輩出的世代最有才華的畫家、作家、影像工作者。光夏常邀父親到自己的電台節目說故事,感謝光夏為她自己、也為我們留下了這些記憶。

雷光夏上一張專輯是2015年《不想忘記的聲音》,那張專輯也曾讓我們等了九年。當時她一度陷入低潮,差點放棄做了一半的專輯,幸虧一趟歐洲旅行,讓她發現世界各地音樂人都喜歡她的音樂,她乃重拾信心,才有了那張動人的專輯。近幾年,光夏投身影視配樂,成績斐然,《返校》片尾曲〈光明之日〉還拿了金馬獎。她並不急著做個人專輯,而我們也是很願意等待的──等她準備好從隱身幕後的配樂家角色走出來,再一次交出自己。

《小故事》的前身,原本是一個迷你專輯企劃,以雷驤的詩和朗讀為核心,錄製三首曲目。沒想到,它漸漸長出自己的樣子,一首首歌聚攏過來,舊作新作都有了安放的位置。

專輯發行有一段日子了。反反覆覆播了許多遍,多半是一個人開車的時候聽──有了光夏的歌聲,車窗外流轉的晴日雨夜,一下都變得饒富深意。扭大音量,那音樂便像海潮一樣溫柔地拍打、包覆住你。聽著聽著,幾次不能不喘一口氣,把眼淚憋回去。而我知道,光夏實在並沒有要煽情的意思。

起先覺得,這是一張浸滿了悲傷的專輯。後來再聽,又覺得那不該說是悲傷,而是人生啊。

整張《小故事》就像一首長長的歌,曲目相銜,像起伏連綿的樂章。光夏擅長用聲音作畫,樂器編排疏朗、節制,有大海、草原、森林、小鎮的氣味。弦樂、法國號、手風琴、吉他,偶有合成器音色交融其間,《小故事》的聲響始終是「有機的」。哪怕在最張揚的段落,比方樂團「槍擊潑辣」編曲的〈小說裡的最後一人〉那段電吉他狂飆,或是〈紅尾巴〉的提琴獨奏,聽起來也都像一場夢。

她是多麼擅長用聲音說故事啊,用歌聲,用樂器,也用她隨身的錄音機──光夏出門旅行,常常帶著錄音器材──她是一個用聲音「寫生」的旅人。〈地鐵與樂團〉便是多年前歐遊錄下的匈牙利街頭樂團和地鐵進站的聲音,短短的過場生動無比。取材自《詩經》的〈蒹葭〉是專輯最長的歌,此起彼落的蟲鳴鳥叫和環境聲是在福山植物園採錄編輯而成。老友林強「用減法思考」的混音手法,成就了一曲細節飽滿的「聲之長卷」,呼應著人與土地的古老連結,令我想起1984年羅大佑譜吳晟詩的〈吾鄉印象〉。

光夏的歌常常泛著海潮的亮光,聞得到海風的味道。就像她的名字,記憶中亮晃晃的夏天。〈在轉角遇見他〉裡的古老城市:「被麥稈般金黃色的大海包圍」,「越靠近路的盡頭越明亮」,是不是多年前〈老夏天 / 小鎮的海〉那「天的盡頭是海 / 潮水覆蓋雙眼」舊地重遊?那也是我青春記憶中彷彿親臨過的風景。

專輯收尾的曲目是實況版〈不想忘記的聲音〉,2015年錄製於已經消失了的愛店「朵兒咖啡」。戴上耳機,閉上眼,杯盞相觸和桌椅的吱嘎,都是夢曾經真實存在的證據。

標題曲〈小故事〉是最後才寫成的歌──「肩並肩的你和我 / 一起聽這首老歌 / 此時此刻,就是宇宙」。我們去了遙遠的夢的深處,大我「融化在萬物之中」,小我「心思迷離」。歌末,鋼琴與弦樂行雲流水,光夏悠悠唱道:

「遺憾的過去忘了吧 / 新的故事將從這首音樂 / 重新開始」

歌聲輕吟,卻是劇力萬鈞,充滿力量。

謝謝光夏給了我們這樣一張作品:它不討好,不炫耀,然而它接住了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惶惑與脆弱。

(寫給《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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