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小無拆》《Heartstopper》看東西方性別表達的不同

2022 年 7 月 4 日

雖然BL作品種類繁多良莠不齊，但這種由女性主導的文本，最能反映女性真實的意識和需求，也是當今世界的性別表達中無法被輕易跳過的一環。即使被鄙夷被輕視被污名化，BL世界仍然充滿磅礴的生命力，我也相信隨著女性主義的發展，BL的格局會逐漸打開，吸引更多元的受眾，到頭來反哺這條革命之路。

為什麼一定要分攻受？

東方腐女的世界裡，區分兩個男主角的攻受屬性已成習慣，即使作品裡並沒有出現「攻受」字眼，腐女還是可以根據社會地位、外形氣質、互動模式給角色打標籤。一旦主被動關係發生逆轉的蛛絲馬跡時，腐女就會驚呼「難道我站錯了？」「難道他要反攻嗎？」（「反攻」真是很有意思，好像有點要造反的意思。我們也經常聽到這樣的句子「女權主義是要造反嗎？」是不是變相承認世界都是你們男人的天下？）

最終決定攻受的其實只是床上的位置，不管某一方在社會面或者兩人關係中表現得多麼強勢，只要他是「被插入者」，就會被代入「強受弱攻」的設定。沒有人能否認這不過是異性戀文本的性轉版，即使真實的同性戀世界也分1和0，但沒有人會說「強0弱1」。而在多數腐劇中並不會直接呈現兩者在性行為中的位置，所以絕大部分時間裡這種區分依然只是腐女的一廂情願。

那為什麼確定攻受角色對腐女那麼重要？這同樣是在運行異性戀腳本，攻寵溺受是理所應當，受也終於可以嬌媚得自然，腐女代入攻的角色可以享受支配男性的快感，代入受的角色即是將自己的女性身份投射到男性身上，完成原始的異性戀慾望。這種固定的行為模式是異性戀腐女熟悉且能把握的，同時也能讓她們更輕鬆地進行換皮操作，堅持「攻受不可逆」的理念，其實也是對傳統二元性別秩序的臣服。

女權和BL有時並不衝突

攻受的各司其職不僅相當父權，一定程度上又加固了對同志的刻板印象，這不是BL造成的，而是腐女的既定觀念在解讀時產生的價值偏差。《兩小無拆》的出現可以視為對這種程式化思維的反擊——導演在劇中明確地給出了兩位男主角「互攻」的信號。在一部13禁的腐劇裡，不允許大尺度畫面出現的情況下，很難說這只是巧合。

男女性基於生理特徵的差異自然演化出性主客體的固定角色分配，導致女性始終被視為弱勢的一方，無法與男性平起平坐。而「互攻」這種僅存在於男同志之間的特殊性別秩序，一方面挑戰了傳統二元性別結構，另一方面又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平權思路。

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中寫到「男人對潛伏在自己集團中的『同性戀』的恐懼，也就是對自己也許會被當作性的客體即喪失主體地位的恐懼。」男性成為性客體的時刻即是被「女性化」，這也與腐文化所遵循的攻受分配不謀而合，實際上就是在無意識地踐行厭女規則。

特殊的生理結構使得男同志可以在性主客體之間自由轉換，主體地位既不完全喪失，又不完全保留，實現了一種全新的性秩序和性平等。一部分女權主義者認為女性只要接受了異性戀性行為（被插入）即是喪失主體性，只有拒絕性行為才能夠確保不被客體化。我認為無性可以是個人選擇，但不能成為道德綁架。同志也存在被性客體化的事實，為什麼就沒人控訴性剝削？

實際上多數男同志並不恐懼被性客體化，甚至恰恰相反，現實世界中0的人數遠遠比1要多。男同志的性主客體可以依據個人意願切換，靈活可變，所以性剝削並不容易形成。女性是否就沒有成為生理上性主體的可能性？別忘了男性身上也有洞，女同志中也有人當top。自由切換性主客體並不是男性的特權，根深蒂固的性別觀念才是真正的絆腳石。只有當男性不再介懷被性客體化，女性才能實現全面的性主體化。

但要衝破這層結界的束縛，遠不是可視未來能實現的。但至少，由女性書寫和解讀的BL世界裡，「互攻」替女性完成了想象中的性別平等，BL所引發的情感震蕩可以真實又合理，完全基於受眾帶著怎樣的意識去解構和重組。

東西方BL的分歧

東亞腐劇裡氾濫著「掰彎直男」的主題：一個原設定直男，在被男生喜歡上之後，才慢慢意識到自己也喜歡這個男生，這是一種被動意識的過程。西方腐劇則完全相反，往往是聚焦在直男逐漸意識到自己喜歡上男生後，主動探索的過程。這種主被動差異呈現出來的不僅是東西方對性別表達不同形式的追求，也隱約暗示了東西方文化發展的不同走向。西方文化總是以人的主觀能動性推動著思潮的變革，每一步都走得突然且激烈，電光石火之間改變歷史；東亞文化卻始終給人一種推著走的印象，非得走到一個不得已分岔的路口時再選擇走哪一條路，選了跟隨西方的那條就會被視為進步，選了相反的便是倒車。

但犬儒式的東亞性向思考都很落後嗎？BL圈有一個經典爭論很值得探討。

東亞BL作品的標配台詞「我不是喜歡男生，只是我喜歡的人恰好是同性」，常常被詬病「與現實割裂」，明明就是沒有完成自我認同的偽直男宣言，還要包裝成獨一無二的愛。其實這也是我以前非常討厭的一句話，因為這裡面隱含著一種對同志身份的逃避，以及維持「正常」直男身份的必要性。但我後來意識到，問題並不在這句話本身，而是每一個個體建立在自身的世界觀之上加諸的解讀。換個角度看，這幾乎是對泛性戀最直白的解釋。只是因為喜歡上一個同性就要貼上同志標籤嗎？在同一種思路下，很多同志和雙性戀在出櫃之前的異性戀身份也經常被當作把柄呢。

任何思想上的脅迫都不算真正的性平，爭取性向自由仍然是需要繼續討論和革新的重要課題。這也是泰腐劇特別啟發我的一點：每個人都沒有明確的性取向，愛上同性之後不需要經過激烈的自我認同，周圍沒有人覺得同性在一起是一件特別不正常的事，泰腐構築了一個完全由泛性戀主導的世界。這樣的願景和我們預想的未來似乎不太相符，卻是可以解構現實的新思路。

西方BL劇觀眾們會叫囂「你們那是沈溺幻想，我們要看點現實的東西！」，等等，難道《Heatstopper》就很現實嗎？現實中你所有的朋友都能無限接納你的性取向無論何時都堅定支持你嗎？現實中你的老師會幫你點撥少男心事嗎？現實中你跟老媽出櫃自己是雙性戀時你媽會說你要是只喜歡男生也沒關係嗎？現實中存在溫柔又sweet的完美Nick嗎？承認吧，現實是《120 Beats Per Minute》是《Philadelphia》，現實總是殘忍總是BE，而BL劇可以負責一部分的疼痛，同時也提供假想的流奶與蜜之地。

如何消除異性戀霸權？

《Heatstopper》中Nick曾經問Charlie「How did you realize you‘re gay？」台灣著名脫口秀演員酸酸曾經說，我們總是問性少數如何「發現」（find out）「意識」（realize）自己的性取向，卻不對異性戀問同樣的問題。這無疑是當下異性戀文化霸權的結果，同時也提點我們性向是需要經過探索（explore）而獲得的答案，憑什麼異性戀就可以不勞而獲？

在爭取性平的時候，獲知他人的性取向也很容易陷入尷尬的場面——同志常常在被問到是不是異性戀時感到冒犯；即使出於對性少數的尊重詢問對方是不是某類性少數時，異性戀也會感到冒犯；而直接詢問對方性取向，又會被當成已經否定對方是異性戀的暗示。似乎無論我們如何預設立場，都會不可避免地傷害到他人。

如何解決這種性向公平的問題，或許又要回到前述泰腐的思路：每個人都是初始泛性戀設定，性向靠後天的經歷自我校訂或賦值。簡單來說泛性戀就是包含所有選項的xy軸，你可以根據需要確定自己的座標，也可以繪製流動的曲線。它最直接的作用是每個人不再出生即拿異性戀劇本，所有人都需要公平地「發現」自己。關於性向的問答可以直接以泛性戀為基礎，如果覺得有必要「澄清」或「確認」時再進行標註。當然最理想的狀態是，每個人從始至終都是泛性戀，那麼每個人選擇的範圍會無限寬廣，再也不需要受限於性別概念，圍繞二元性別的壓迫和偏見便會慢慢消逝。

其次，要真正對抗異性戀霸權，「出櫃」這個詞本身也是一個阻礙。當「出櫃」始終是一件需要承擔道德壓力的任務時，無論我們的社會多麼進步寬容，只要異性戀依然霸佔主流地位，性少數就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公平。而當人人都需要「出櫃」的時候，櫃子就會自然而然消失。

女性為什麼需要BL？

《厭女》中提到，佛洛依德把「生的欲動」分為「成為的慾望」（identification自我確認）和「擁有的慾望」（libido cathexis性慾發洩）。「渴望與父親同化、擁有母親（替代者）的人，就成為男人；渴望與母親同化、擁有父親（替代者）的人，就成為女人。」而同性戀者是「成為的慾望」和「擁有的慾望」分化失敗的人，即將兩種慾望都指向了同性男人的人。

照理說順性別異性戀腐女應該也屬於傳統女性的範疇，可是試問哪一位女性不想成為男人呢？腐女沈迷BL是有跡可循的，她們「成為的慾望」和「擁有的慾望」也都指向了男性，幾乎算是心理上的男同性戀者。女權主義腐女就更是特別的物種，在現實中爭取男性就必須與女性展開競爭，但真實世界的男性又往往令人失望，渴望親密關係、憧憬美好的男性形象同時又想逃避雌競，BL就成為最佳的戀愛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