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帝国

在反帝故事教养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对帝国大概不会有什么好感。但那些已逝帝国的子民，在回首帝国的光辉时，仍然不免荡气回肠，魂牵梦绕。无论中华帝国、大英帝国还是苏联帝国，都已灰飞烟灭。帝国的梦想，还可能扰乱现代人的沉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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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帝国？

顾名思义，帝国似乎就是由帝王统治的国家。确实，中华大地上自秦至清所建立的国家，都是这样的帝国。不过，如果只在这种意义上使用帝国一词，那么今天就几乎不需要它，更不必在这里费笔墨了。实际上，在现代史上帝国一词的使用频度依然很高，而且不一定用在贬义上。希特勒德国就自称为第三帝国。当人们听到苏联帝国、美利坚帝国的时候，首先不过是想象到某种令人震撼的庞然大物，未必就认定它们是什么邪恶的东西。可见，帝国一词已被赋予新的意义。现代文献中比较随意地使用帝国一词，让它依作者需要而具有各种不同的含义。例如，说到“金融帝国”、“媒体帝国”时，已远远超过通常对于帝国的想象，但似乎没有人反对使用这类术语。

帝国一词当然首先和帝制联系在一起，在这种意义上的帝国，就是本义上的帝国。例如罗马帝国、中华帝国、俄罗斯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等都属此类，它们早已灰飞烟灭，只是还会长久地存留于历史的篇章中，在人们心中不时唤起一些并非尽是负面的复杂感情。但不管怎么说，它们终究是过去的事物，我们关注的只是现代意义上的帝国。

现代的帝国，乃是本义上的帝国的某种延伸与扩展，不妨称之为广义的帝国，与之相对的本义上的帝国自然就成了狭义的帝国。因为“广义”可以带有多种含义，就很难给广义的帝国下一个一般的定义。能说的只是，任何广义的帝国，都应具有本义上的帝国的某些方面的特征，例如庞大、多源一统、霸道、强大的支配力等等。本文仅仅在稍受限制的意义上使用帝国一词，它包括了人们最感兴趣的情况。

我们将具有如下特征的国家界定为帝国：

A 国家内部的民族或居民来源具有极大的多元性。

B 国家对其内部行使强大的集中权力。

C 国家对世界或一定地区具有强大影响力、震慑力与支配力。

如果要举出一个满足如上条件的帝国的典型例子，恐怕非俄罗斯莫属。因此，当下说到俄罗斯帝国，并没有什么不妥。今天，俄罗斯虽然已大大瘦身，但仍然是包含民族最多的世界大国之一。俄罗斯对内统治的专断与强势，是一种颇为久远的传统。与苏联时代相比，今日俄罗斯已经大大衰弱了，但依然无法否定，它是一个强势的世界大国，不肯承认这一点的国家立即就会遇到麻烦，乌克兰就是例子。因此，今天仍然不能否认，俄罗斯对许多世界事务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与支配力。叙利亚的巴沙尔正是受益于此。

对照上述条件来判定当今世界的其他帝国，并没有什么困难；这种帝国肯定不多。最令人感兴趣的是，美国是否应算入其内？条件A与C当然不成问题；那么条件B呢？美国的建国元勋们——尤其是联邦党人——为拥有一个强势的联邦政府作了很大努力。但其内部统治仍然远远达不到中俄两国那种强势程度。不过美国根本就是另一类型的国家，与同类国家，例如德、印、英等国家相比，它的国家权力也差不到哪里去。因此，说美国是帝国并无大碍。再说，如果连美国都不是帝国，或许就没有讨论现代帝国之必要了。

如果不回答“帝国不必是什么”的问题，对于帝国的理解还可能会陷入某些误区。

帝国不必是“垄断资本主义”国家。我不知道是否有过这样的国家，但能肯定今天没有这样的国家。美国不就是？熟背教科书的人一定会这样说。那么你就举出美国资本垄断某个行业的一个例子好了。微软不就垄断了美国的软件业吗？它敢！几年之前它还因被控垄断而面对法庭。盖茨就多次说过：微软只要连续18个月没有创新，它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人们将如何向列宁老先生交待呢？

帝国不必是侵略性国家。当然有侵略性的帝国，典型的就是希特勒的第三帝国与日本帝国，但这些帝国都灭亡了。在当今世界，侵略性国家必定是罕见怪物。不错，俄罗斯确实侵占了格鲁吉亚与乌克兰的土地，说俄罗斯是侵略性国家并非全错。但即使霸道如俄罗斯，也不敢奉行一贯的侵略政策。美国是侵略性国家吗？它何曾占领他国的一寸土地？美国未必心怀善意，关键是它根本无需侵略就可达到许多目的。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就没资格谈现代史了。

帝国不必是专制国家。至少，你总不能说美国是专制国家吧。

帝国不必是横蛮无理的霸道国家。我不知道应如何确切地界定霸道。在中国传统话语下，与王道对称的霸道，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在当今世界，强大的影响力、震慑力与支配力也可以不违背国际规则，并不一定意味着霸道。霸道恰恰会失去影响力；就是震慑力、支配力恐怕也难以维持。

帝国不必是世人眼中的坏国家。当然有很坏的帝国，第三帝国就是。但在今天，坏帝国必定难以生存。从未离开过教科书的人一定认为，美国就是坏帝国。这些人就不想想，一个坏帝国怎么会是全世界移民的首选目的地呢？

只是说明了最后这一层意思之后，我才敢提出如下问题：中国是帝国吗？如果对照条件A至C，显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中国已经一再声明绝不称霸；不过上面已经指明帝国并无称霸之义。其实，我们所不喜欢的，只是帝国这个名称而已，并非不喜欢帝国的光环。实际上，帝国首先意味着成功，而不是横行霸道。

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帝国、而且是好帝国呢？

需要帝国？

如果在列宁时代提出这样的问题，那就犯大忌了。由垄断资本主义统治的、侵略性的、垂死的帝国，当然不为世界所需要。但今天完全是另一个时代了。

回答是否需要帝国的问题，依赖于回答另一个问题：一个存在帝国的世界利弊如何？为此，不妨检视一下二战后的历史。

对于二战后的世界，无论我们说过多少豪言壮语——“东风压倒西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当代世界的主流是革命”，等等等等——都无碍于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世界仍然受大国的支配。更具体一点说就是：今天的世界，仍然存在于1945年由几个大国制定的规则体系与组织构架中——那是包括联合国组织、《联合国宪章》、《世界人权宣言》、《公民权利与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世界货币基金组织、世贸组织、世界银行等等在内的庞大体系；而且保证与监督这一规则体系的执行的，仍然是几个具有空前支配力的大国，尤其是美国；而在苏联解体之后，几乎就是由美国一家撑起今天这个局面。

这种局面令人满意吗？

不满意与愤怒抗议简直无日无之。文革年代的中国，没有一天停止过对拥有世界霸权的超级大国的谴责；古巴、委内瑞拉、伊朗、苏丹等第三世界国家，每天都在愤怒控诉美国佬的干涉与破坏；全世界不计其数的非政府组织，几乎每天都在组织抗议，反对美国在全世界的军事存在，反对美国的环境政策，尤其反对全球化。

所有这些反对与抗议，都未能促成某种新的世界体系的形成，用以取代目前的旧体系。更令抗议者深感沮丧的是，世界在旧体系的支配之下，安然地度过了70年大体上太平的岁月，而且，还实现了经济、科技、文化、教育、民生的巨大进步。人类历史上还未曾有过这样一个持久和平且空前繁荣的年代。既然如此，你能说，1945年以来的那个世界体系一无是处吗？你能说，那些确保世界平稳运行了70年的大国，尤其是美国，是需要推倒的恶魔吗？

领导，是今天国际关系中最不待见的一个词。邓小平就说过，我们绝不当头！只有美国这个傻大个才从不忌讳说出这个词。直到奥巴马为止，如果哪个总统不坦然说出美国要承担领导责任，就一定会被其对手攻击为没自信。平心而论，你还真的不能完全否认，在建立与维护战后70年的世界秩序这一点上，美国起了某种领导作用，而且并非毫无成就。

1957年，毛在莫斯科最坚决地主张，社会主义阵营应当有一个头，这个头就是苏联。只是后来毛本人就不服这个头；而且苏联也不争气，竟带头垮掉了，从此社会主义阵营就不复存在。没有人说过世界是否需要一个头，这样的话任何人都难以启齿。其实，世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来作这种宣示。世界只是顺其自然，接受由形势发展所决定的现实。像美国这样具有超级实力的帝国，如果它不放弃国际责任且按规则行事，人们就很难否认它的领导作用。这一现实，就是最不感冒美国充头的中国，也不能不认账。汪洋副总理访问美国时就直言：“中国既无想法、也没能力挑战美国的领导地位。”况且，一个有近两百个国家的乱糟糟的世界，有一个大国出来充头，也不必别人支付薪金，将重事难事顶了去，而且还代替别人充当出气包、挨恐怖分子炸弹，让其他国家乐得闲在一边乘凉，实在不是什么坏事。我们爱用作贬称的“世界警察”，恐怕今天还不能少；有人还说常任理事国是世界“五大警察”呢，说出此话的人肯定并无贬意。

但现在特朗普已经公开表明，美国将不再承担那样多国际责任，将全力关注自己的事。如果这都成为事实，当然就谈不上什么“美国的领导作用”了。

即便如此，仍然改变不了70年来形成的既定格局：世界这艘大船，仍将在某个或某几个帝国的操纵下平稳远航。这无需什么正式授权，不过是顺应事实而已。

如果世界的命运就是如此，你能说，今天的世界不需要帝国吗？只是不清楚，如果特朗普的美国坚持推卸领导责任，顺势而出替补美国的帝国安在？

今日帝国

讨论帝国问题的落脚点，当然是今日之帝国。

就在二战前夕，还有一批雄踞世界的帝国：大英帝国、法兰西帝国、第三帝国、苏维埃帝国、日本帝国、美利坚帝国，其中的大多数今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烟波中。像大英帝国这样的老牌帝国，几乎是静悄悄地、不失尊严地退出历史，转型为一个蜗居在英伦三岛的第二流国家。至于第三帝国与日本帝国，则是被盟军撵进了历史的坟场，其结局十分惨烈。苏维埃帝国具有最大的身躯与最雄心勃勃的抱负，在二战结束时已能与美国平起平坐，展望着自己的旗帜最终飘扬在全世界。实在是世事难料，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帝国，竟然在一个早上崩塌了，至今都让许多人不胜唏嘘。然而，苏维埃帝国不过是俄罗斯帝国的外壳而已，前者的解体并没有使后者也随之消亡，俄罗斯帝国正好破茧而出，傲然挺立。

今天真正配得上“帝国”二字的国家，看来就只美俄两家了。他们也没有什么互不服气的，曾经主宰世界的，不就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吗？今天虽然俄罗斯的实力已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俄罗斯岂容他人小看？还不断吹嘘自己肌肉比美国强呢。

至于排着队准备做候补帝国的就多了。中国已经站在门槛上就不必说了。其他如日本、德国、印度、巴西，也不是等闲之辈。日本与德国本来就是帝国转世，它们满足条件B与C不成问题。至于条件A，就看它们如何通过投资之类的经济渗透，将潜在的势力范围变成事实上的经济空间。至于希特勒当年所做到的，今天当然没可能了。至于印度与巴西，条件A不成问题，条件B将就，而条件C就有待它们的奋斗了。在一个强手如林的世界上，要真正崛起为他国心悦诚服的强者，也并非易事。

只是，已有的或候补的帝国，恐怕都未曾想过：并没有永远不落的太阳！即便是20世纪的历史也说明了，帝国是流动的。今天还有几个人记得，大英帝国曾经的那份辉煌？就是在英联邦这一圈子里，帝国的旧戏也演不起来了。美国并不担心丧失什么海外领地，只要它自己不折腾，就不太可能步英国之后尘。但俄罗斯就已经像是在步大英帝国的后尘了。至于几个后补帝国，在登顶的途中尚差一程，倘不自珍，半路跌下来是完全可能的。跌倒的方式多多：经济一蹶不振、社会动乱、政治腐败、制度衰朽……。任何一种跌倒都会很惨。

如果是这样，那就真是梦断帝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