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v-Now Music Live House: 音樂無界限 台北大安地窖裡的小蘭桂坊
「情已逝 你當一帶走 便再不歸……」廣東歌的旋律一再在台北一家由港人夫妻經營的Rev-Now Music Live House中響起。
年輕人或會對此曲感到陌生,這首歌名為《情已逝》,由香港歌神張學友所唱,收錄於1985年所錄製的唱片《Smile》中,而國語版則收錄於他的第一張國語專輯《情無四歸》之中。張學友開始走紅的那年,是1985年,即《中英聯合聲明》簽訂後的一年。1998年,他曾獲得台灣金曲獎流行音樂類最佳國語男歌手獎,更是首位獲得此獎的非台灣籍歌手。從80年代走到90年代,張學友獲獎無數,是無人不識的華語歌手,而他的歌唱事業巔峰時期走到1996年,此後已大幅減產。他的演唱生涯可謂跟香港的黃金時代同步。那時,大概沒有人想過,37年後同一首廣東歌在台北港人經營的Live House中響起到底意味著甚麼。
這是6月某夜,Rev-Now Music Live House舉辦了「廣東歌の夜」,該晚不少在台灣的香港人也來捧場,為《情已逝》填詞的潘源良亦是該晚的座上客。不過,這並非Live House的常見景象,因為在台灣並不易找到懂彈懂唱廣東歌的人,而在Rev-Now裡,更慣常看到的是西方人的臉孔。這跟店主Gerald本身的音樂生涯緣起,以至其邀請表演的樂手的風格及網絡也相關。
台北大安區靜中帶旺,有住宅也有不少國立大學,地價可謂台北之最。就在台北市大安區延吉街上,走過一道甚為典雅、酷似酒窖的木門,千萬別錯過。隨即映入眼簾的,是一盞華麗的大吊燈,走下長長的樓梯,派對要開始了嗎?
這是港人夫婦Gerald與Pamela打理的Rev-Now Music Live House。一進內便可見燈飾、磚牆、木桌、海報、木框相架的裝飾,rock 模rock樣。這裡幾乎每晚都有不同類型的live band表演,jazz、blues、rock…… 還有「廣東歌の夜」!在這裡,你可以遇到最國際化的台北,美國人、英國人、印度人、德國人、香港人…… 有如一個小小的蘭桂坊,讓我們聽聽Gerald與Pamela的故事。
▍從英國回港、從英文歌到廣東歌:一個成形中的青年與一個成形中的香港
Rev-Now Music Live House店主Gerald早於70年代玩音樂,從中二、三年級開始便已經常流連琴行,練習結他,對音樂的愛大概從聽歌開始。Gerald笑說:「係cassette啊!你哋聽過未?」他指70年代時香港已開始出現不少樂隊,不過當初觸動他的還是外國樂隊的流行音樂。他把這些樂隊相關的照片放進小木框,一幅幅掛在Live House的牆上,宛如他的音樂人生隊道。問他誰的音樂最inspiring,他沒有太明確答上,大概牆上框中的每一位都曾成為他的養分,數十年後回頭看,也許並不易回答,各種風格百川海納大抵早已匯成一塊。反倒問他主要是玩甚麼的風格,他則能清楚告訴你:「Rock有很多種,有Classic Rock、有Hard Rock…… 我玩嘅係Blues Rock。」
因著青春叛逆,Gerald母親於1977年便送兒子到英國唸書,Gerald唸的學校Southgate Technical College位於倫敦北部,後改名為Southgate College,已於2011年跟Barnet College合併。以往的年代,很多時都是「learn by doing」,即所謂「紅褲子」出身,而Gerald當時唸的是Studio Engineering,可算是唸相關專業的第一代人。如果學成歸來,其實可當音樂監製,不用再從紅褲子慢慢做起。但Gerald笑說,去了英國也不是唸書,他花最多時間的,還是彈結他。顯然人生的故事一如人類歷史與進步,並沒有既定的線性發展下去......
Gerald於1982年的暑假回港,且常常到當時的帆船酒店的酒吧聽歌,因而認識了香港1980年代為數不多的創作歌手蔡國權,其代表作有《不裝飾你的夢》及為徐小鳳所寫的《順流逆流》等。除此之外,Gerald同時也認識了蔡的經理人及一些幕後製作的同業者。剛好當時在帆船酒店酒吧駐場的歌手移民加拿大,而蔡的經理人意外聽到Gerald沙啞的嗓音跟當紅歌手許冠傑有幾分相似,邀請他駐場唱歌,一簽約便是5年。就此,他留在香港,沒有回到英國。
80年代的香港,到處都是讓人聽音樂的餐廳酒吧。當時的酒吧有不同種類,有些是請一個人唱45分鐘,也有一種是整個樂隊伴奏再加上駐場歌手共同演出。因此Gerald不只駐場帆船酒店,也在Flamingo酒吧、高山劇場等地方唱歌......
隨著本土流行文化的崛起,電視劇成了香港人日常生活不可缺的一部分,而廣東歌的流行,電視劇主題曲必記一功。因此Gerald從當初一晚唱8首英文歌1首粵語歌的比例,逐漸變成8首粵語歌1首英文歌。他指那時很被動,當紅的歌是甚麼,便要唱甚麼。Pamela則認為,香港雖然是個殖民地,但很自由,好像很多東西在這個小小的地方進進出出、匯聚,而且速度很快,產生了多樣的文化。
▍現實與夢想:Revolution now but don’t quit your daytime job!
後來,Gerald發現自己最愛的,其實並非廣東歌,最後只駐場3年。Gerald曾經閉關兩年,沒有表演,只回到單純聽歌。初時興起的廣東歌,不少原曲其實是來自日本,只是填上中文歌詞。Gerald指後來愈來愈多香港人自己寫歌,Beyond、達明一派、太極等樂隊冒起,開始愈來愈多原創歌曲。再度出關時,Gerald指自己沒再對流行的廣東歌那麼反感,也覺得廣東歌好聽亦漸漸長出自己的風格,而他又重新在灣仔一帶的酒吧表演。後來karaoke興起,大眾漸漸由喜歡聽歌變成喜歡唱歌,Gerald指當時不少band仔失業。
「Don’t quit your daytime job!」Gerald說。後來大部分的日子,音樂繼續是他的副業。其時,香港面對剛開放不久的中國市場,Gerald走進了90年代新興行業,銷售過computer form,又做過Global Sources的行銷經理,公司每年都在深圳、上海、成都等地參與展覽。最終迎來網絡發達的年代,當顧客能自己找到供應商,行業便走向式微.......
後來因越南華僑朋友邀請,他又輾轉到越南工作,成了電子鳳凰機(飛鏢機)的總代理。約十年前,越南法例規定不准玩此類線上遊戲,否則當成非法賭博。恰巧,這一類電子鳳凰機在香港算是老舊,已被淘汰,沒有太多人想要,相反當時的越南人卻覺得蠻新奇。因此他們便看到這樣的市場,到越南不同的酒吧推廣。
沒想到有一次,剛從越南回到香港3天,Revolution Now的店主便跟Gerald說,已幫他買機票到台北,想要在台北東區開店,賣冷衫、甜點、咖啡,而音樂的部分,店主則希望由Gerald負責。沒想到從此便改寫了Gerald的人生——重新回到音樂事業,以及把台灣視為落腳地。
▍由零開始 因台灣的人情味而心動
來到台北,Gerald回想起自己如何「蒙喳喳」,甚麼也不知道,連中文(國語)也不太懂說,便一邊跟朋友去看舖位、找人裝潢。Gerald住下來很快便認識了一班台灣音樂人,一些酒吧的老闆也待他很好,人情味可以說是最先讓他萌生留在台灣的想法。位於東區的店,開張的第一天正是2014年9月28日,從此以後,看到香港局勢加劇變化。Gerald忽然說:「開幕的那天,我哋已經眼淚流。」......
這次再沒有合夥人,就由Gerald一家三口主理Live House,在大安開始了第三家店,取名「Rev-Now」,部分保留了過去承襲下來的。回想起Rev-Now一步步走到第三年,並不容易,Pamela指開一間舖實在牽涉太多環節,做生意的經驗不足,事前並沒有太慎重的調查及考慮,也不諳台灣法例。過往的合作中,他們比較多是負責經營的部分,而非行政等部分。Rev-Now第一年的生意還算不錯,第二年卻迎來疫情,像不少香港投資移民者一樣,還未等到站穩腳步便被迫先在逆境中創業。
▍我沒有選擇才來,還是說不出口的愛?
以往Gerald在異地工作的日子,Pamela坦言有時已習慣獨力照顧家庭,後來兒子也長大,笑說丈夫不在家時,反而少了點家務、過得輕鬆一點,這可能是不少女性的心聲。結婚、生小孩,一路走來,她說自己有能力照顧家中一切,已感滿足。
曾經, Gerald的朋友致電Pamela遊說,讓她覺得如果自己不來台灣幫忙,便好像放棄了夫妻關係,但Pamela同時也認為選擇留台開店的是Gerald,為甚麼自己就不能是選擇的那個?談到這裡,Pamela語調帶點激動,說那時自己的家人、兒子還在香港,根本還沒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承認代價不少、內心一度就去留充滿掙扎。這也許是不少香港家庭近年出現過的一幕,畢竟離鄉背井的決定沒那麼容易,而家中每個人的想法也不一樣,妥協的最終又是誰?Pamela口裡說沒選擇才來,但大概說不出口的正是愛,才讓她放下香港一切伴隨Gerald達成這個音樂夢。
Pamela說自己過去只打過兩份工,不是十分喜歡變化的人,反問有誰不喜歡在comfort zone?從當大型廚具公司到獵頭公司的行政,她的收入本不錯,如今工作內容來個大轉換。雖然是Live House老闆娘,但事事親力親為,從行政、外場、清潔等通通一手包辦,幾乎無時無刻不想著店中的事,沒有下班,生活作息也跟以往大不同。既然來到台灣,她也希望好好認識這片土地,卻發現幾乎擠不出這樣的時間。
Gerald不諱言說做這行是辛苦的,但做甚麼都會有辛苦有快樂,不可能全都是快樂。這兩年陸續看到一些香港人移民過來,也會到訪Rev-Now,會累積愈來愈多朋友,亦有好音樂陪伴。他回憶妻子初來台幫手時,第一天在廚房中煮食時便流起眼來,那是他心想:「慘啦!我好像連累了她。」其實內心也有過掙扎。後來他們趁新店正裝潢的空檔,跟另一對港人夫妻開車環島遊,希望散散心。Pamela承認此行讓她開始放下怨,希望享受眼下一切。而事實上,對不少離港的人來說,同樣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在Rev-Now待過好幾次,不難發現Gerald與Pamela兩夫婦經常旁約無人般鬥嘴,初時讓人少許尷尬,但久了,又覺得充滿趣味,或許每對情侶夫婦都有各自相處的獨特方式。到底兩人又是如何相識相愛?
鏡頭一轉,要回到80年代的香港。酒吧,讓大家聽音樂的酒吧,是當時不少情侶約會的地點。Pamela的追求者,因知道她喜歡聽歌,便會在lounge bar相約,亦介紹了從英國回來的朋友Gerald給她認識。Gerald的個性令Pamela留下印象,很會跟她聊電影、音樂,反而忽略了本來的追求者。但那個年代並沒有IG、Facebook,甚至沒有手機,Gerald笑說那時還是用家用電話,所以根本不會「抄牌」(留下對方的聯絡電話)。隨著Pamela未與追求者發展下去,Pamela與Gerald再也沒見過面。
大約一年後,他們之間的另一個共同朋友辦了個生日派對,分別邀請了兩人,兩人沒想到會竟會再次相遇。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人生偶爾也如電影。Pamela笑謂:「這可能是我倆相識數十載最浪漫的一刻!」Gerald憶起當時先喝了兩支喜力啤酒(Heineken)壯壯膽。
「Hi, Pam! 好耐無見。」
「係呀。」
「貝貝,你知唔知道,其實我暗戀咗你好耐?」
當刻,Pamela已在流眼淚。今天回想時,她則笑自己人太傻,當然會相信這種電影橋段。兩人拍拖6年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結婚兩年後,便生小孩。他們是朋友圈中最早結婚的一對,因此Pamela常被友人喚作「阿嫂」。Gerald分享自己在越南工作時,Pamela曾來探班,當時有個荷蘭人聽到大家喚Pamela「阿嫂」,覺得很憤怒,便問Gerald「What the fuck! Why did every one call your wife “asshole”? How come you are so happy?」
Pamela突然來個小總結:「係呀。就係咁開始。然後就一世。」漫長的婚姻中也出現過不少危機,後來是教會接住了他們,讓他們迎來第二次honey moon。又是音樂出場的時候了,此時,Gerald曾在教會form了一隊band,用音樂接住年輕人。
▍時間會給這代香港人最好的解答
...... 隨著台灣移民政策收緊,Gerald一家算是比較早開始辦理投資移民,相對而言,情況算是比較幸運。作為新住民,Gerald則說每個地方也有好有壞,不希望分哪裡人,自認是地球人。但他非常心痛香港,不論是人的質素還是生活氣氛等轉變。兒子Grant表示香港生活太急、物價高,台灣生活得相對輕鬆一點,問題是還沒有完全建立自己的生活圈子。Pamela同意不過,自覺未有sense of belonging,曾經在香港最珍惜的東西便是「自由」。而如今人在異地,身上仍帶著不少掙扎,未能好好安放自己,似乎未能完全感到輕鬆自在。或許,時間會給這代香港人最好的解答,且看看音樂與台灣如何交織出這一家的第二人生。他們一家寄語香港人,無論今天在哪,生活還是要過,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平衡。正如Gerald常言:「We did the best, and God did the rest」。
在Gerald身上,見證了紙醉金迷、歌舞昇平、遍地機會的香港,也走過90年代的經濟轉型,今天來到香港的移民潮。Gerald的個人史,可以稱得上是一部香港史。當然不少得Pamela,以及兩人「和諧到老不靠運氣」的愛情。過往因Gerald不時在外地工作而聚少離多,如今三人身在異地,朝夕相對,縱不時吵鬧、互相頂撞,卻也足以稱得上是一個「家」,只為同在一起。而一首廣東歌在港人主理的Music Live House中響起,大概是鄉愁,也是連結。
部分節錄自:https://everylittled.com/article/17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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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 Patricia Cheung @someoneswandering
Photo: SaiHo@_hortra.120
PR: @ip_tszy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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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Man One Stroke,
therefore heteroglos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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