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時光遮掩了人際關係內在的虛弱

Richm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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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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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精彩的圓桌對談中,多位影評人在「《歡樂時光》到底是贊同、還是否定『對話』的意義?」上意見分歧。對於我來說,電影從開始到結束之間,人們通過事件接觸到對於自己來說真正重要的問題,儘管動盪了生活,卻在真實意義上往前走了。所以我覺得「對話」是有意義的,它持續進行──不管我們是否真正傳遞了想法──讓我們撐出新的自我認識和人際關係。或許,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電影中轉變或被鬆動的是常規,而非個人切身之事。

電影以四位三十、四十歲間的女性為主軸,描述他們生活中的人際往來。其中,電影的事件幾乎都圍繞在「婚姻」上。故事開始的時候,一人已經離婚、一人正在打離婚訴訟、另外兩人的婚姻穩定;故事結束的時候,被駁回的離婚訴訟已經拆散夫妻、原來穩定的兩段婚姻都陷入危機。這樣的敘事主線不免讓我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憑甚麼女性的生活便要兜轉在與男性之間的關係?

 

但別忘了,她們四個人並不是斷裂的四個故事,而具有相當交情的朋友,即使看似穩固的友誼也同樣經歷考驗,正是這種時而互相支持、時而翻臉、時而因為善意製造離別的關係串起了我所認為電影的核心關懷:擾動「關係」表面的平靜,迫出新的自我認識和人際交往的方式。說得直接一點的話,婚姻也不過是關係的一種,友誼也是一種,陌生的人意外展開的互動當然也是,所差之處不過在於,關係維持得越久,缺乏刺激的和諧反而可能動盪得越劇烈。

 

濱口竜介很清楚:有些時候,要開啟有意義的對話來擾動看似無波的表面,需要先製造尷尬的情境。主角之一的純(Jun)搭船離去(因為訴訟失敗而離開)前後,各有一場相當尷尬的交談。值得注意的是,兩次交談都是接續在相當長的活動/事件之後──一次是由行為藝術家鵜飼(Ukai)帶領、名為「尋找重心」的工作坊;另一次則是年輕作家能勢(Nozei)小姐的未公開作品朗讀會。基本上我認為這兩場活動構成電影的穩定性,卻也是在動搖既有的穩定,一前一後,都是後續其他事件的起始點。

 

老實說,工作坊的片段真的是讓人在看電影的時候都坐立難安,幾個單調的鏡頭不斷交替,我們於是只能專心去看鏡頭裡尋找重心的工作坊學員們,但那些使人煩躁、不知為何就是有如團康活動般老套的課程內容──如:兩人一組背對背互相支撐站起,隨後人數從二、三、五到十人;又,彼此面對面尋找共同的「中心線」;甚至,額頭對額頭在不出聲的條件下試著「發送」和「接收」訊息──搭配不清不楚的活動說明,一切好像都依靠著默契和人際之間的信任,但因為活動過程中有肢體的接觸,又造成學員或是落單、或是不得以和陌生的人湊成一組,十足地挑戰默契和信任構成的穩定性。再加上,按照流程慣例,活動結束前會有感想分享的橋段,然而這些被說出來的話又難辨真偽,完完整整地被鏡頭保存下來,幾乎可以定案這是一場失敗的工作坊,但行為藝術家鵜飼對於人際關係的不敏感讓我莫名的焦躁感昇華成好奇心──這樣的活動到底能做些甚麼?為什麼拍這麼長的一段?

 

然後這失敗的工作坊竟然還舉辦了慶功宴,導演恰恰就在這同樣不令人指望的吃飯聊天過程中給出了答案。鵜飼依然不經心的問題,意外誘發學員彼此間的共鳴,他淡淡微笑,大家氣氛熱烈了起來、旋又震盪出過大的效果而崩垮。與其說鵜飼引發了衝突,不如說人們在交往過程中不曾進行有意義的對話,以致於這群莫名串在一起的兩群人(四位女主角、另一群則是鵜飼的同鄉)通通都像是陌生人般重新認識彼此,但又有一股真正的陌生人之間不會有的壓抑和信任的基調在對話中流動。若鵜飼如同自己妹妹所說「內在是空的,因為腦袋敲起來的聲音很好聽」,那眾人快要空掉的關係似乎與這空蕩又好聽的聲音起了共鳴、失控。我猜導演傳遞了想法:自以為是的平靜是危險的,並透過櫻子的話說了巨大的問題:「到底誰真正了解我?我了解自己嗎?」乍看之下很正常的人際關係跟自我認識,其實都很奇怪。正是因為這樣的怪是我們所形成的共識,所以我們足以去改變它。但需要一些條件,導演在尷尬對話的前面所以拍的很長的活動也是可能的條件之一。

 

女主角四人是小純、明里、芙美、櫻子。小純分別認識四人,再將她們介紹給彼此。小純離婚訴訟不成而消失後,在訴訟過程中才真正聽見妻子想法的公平(Kouhei)先生極力想要尋回妻子,其餘三個友人三人面對這依照法律上還是小純丈夫的人,震驚於他怪異的思考邏輯,無法正常溝通。他說,自己的一切「都是按照規來走的,婚姻也是,所以小純不能逃走,要離開,也要按照規矩來。」為了尋找、希望獲得任何小純下落的資訊,三人赴約來到過去四人約好一起參加的能勢的朗讀會。

 

如果說為何要讓能勢認認真真地、無音調起伏地唸完即將出版的短篇小說集中其中一個篇章,固然是因為有關於溫泉的短篇小說故事本身很好聽、平靜地朗讀場景襯托出後台因為與談人鵜飼無預警離席導致的混亂,但我認為最關鍵的地方在於,我們必須親自紮紮實實地聽完這篇小說,才能仔細咀嚼作為臨陣上場權充與談人的公平先生──原本只是一個聽眾,但他因為是生物學領域的研究者而曾被能勢訪談過──的一舉一動。大為出乎意料的是,這段對談展現出他「正常」的一面,更驚人的事情是,在導演透過櫻子口中說出「原來這個人也是可以正常地對話的啊!」之前,我便已經跟所有人一樣,在這個不被看好的對談過程中一步一步質疑、等待、最後則是意會到公平先生的談吐其實非常、非常地得宜,自己浮現這個想法的時候同時便也意識到這個好像過於冗長的片段必然值得回味,因為導演讓我們運用了自己認定「何謂正常」的判準──針對小說內容闡述自己想法、適時注意到該將話題的主角留在小說家身上、注意時間邀請觀眾提問──在我看來,公平先生做得有聲有色,正面挑戰了他帶給我們的第一印象,這使得朗讀會結束後慶功宴發生的尷尬對談中,是非黑白變得模糊、這衍伸的效果也製造了櫻子跟芙美兩人內心巨大的困惑,進一步讓衝突浮現,瓦解原本婚姻的穩定假象。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導演並沒有批判公平先生的「按照規矩來走」的意思,但「規矩為何?」是他想挑戰的東西。規矩時而實在、時而流動,濱口竜介在做的事情是讓那些實在的規矩暴露出內在虛弱的樣子,流動會產生新的意義、新的人際互動、新的自我認識。


 導演並不是要讚頌歡樂時光,如果歡樂的時光逝去了,就讓它逝去吧!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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