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第二章（8）

差一點｜第二章（8）

掛斷視頻後托馬斯再次失蹤。他不但不再回我的信，就連他的雙親再也聯繫不到他了。他的荷蘭手機號作廢、土耳其號碼無人接聽、WhatsApp沒有應答、郵件不回復、社交媒體上銷聲匿跡。他變成真正的土耳其女婿了吧。

婆婆認定兒子落難了，跟他的土耳其小媳婦一起落難的，掉進了無人區的山川河流、黃沙大漠，就連直升機也找不到。

“要不是因為你，他就不會去土耳其，不去土耳其，他也不會遇見那個姑娘，不遇見那個姑娘，他就不會呆這麼久，不呆這麼久他就不會落難！”她一股腦將所有的恐懼、焦慮、委屈、憤怒統統發洩到我身上。

“傑克琳，不要把我當敵人。我也一樣擔心他，我們得報警。”

“去過了，”婆婆狠狠地說，似乎在抱怨我到現在才想起來報警。“員警說這種跨境合作非常困難。”她的音調一轉，飲泣起來。

我耐心等待，等到哭聲停止，我說：“我和亞當遇到了麻煩，馬上需要筆錢周轉一下。”

“你要跟我借錢？”她加重“跟我”兩個字。“當初你就是沖著我們的錢來的，現在你把托馬斯逼走了，你還有臉跟我借錢？！”

“我和亞當今天的處境跟托馬斯的行為有直接關係。亞當出生後，他沒有為亞當申請荷蘭護照，所以亞當就要申請居留許可。申請居留許可要醫保，申請醫保又要居留許可…… ”我的舌頭打起結來。

“說了半天你還是想要荷蘭護照！我本來蠻同情你的，覺得是托馬斯不對。但是我聽到了什麼？荷蘭護照！可見你的目的還是為了拿身份，拿到身份後反過來倒咬一口，讓他出賠償費和贍養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不是我在動錢的腦筋，是我們真的遇到麻煩了。”

我把催款公司的信讀給婆婆聽，她不要聽，我堅持讓她聽，聽到兩萬兩千歐元，她叫道：“天哪！你瘋了！”

我繼續讀信。

她打斷我：“你這個瘋子！你編出這些來報復托馬斯！你知道托馬斯為什麼要走嗎？就是因為你貪得無厭！他一直跟著你的節拍在變，為了你去超市當搬運工，為了你匆匆忙忙租房子，為了你不去大赦國際。你認為他的付出是理所當然的——他理所當然要幫助你，理所當然要支持你，理所當然要理解你，理所當然不求回報。你把他當成什麼了？”她的聲音越來越響，幾乎不喘一口氣地說完，突然間便沉默了。

我的耳朵裏嗡嗡鳴叫。我想說些什麼來蓋住這噪音，卻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我看到《漁夫和金魚》裏漁夫的老婆，金魚給了她新腳盆後她要新房子當貴婦人，當她變成貴婦人後她又要住宮殿變女王，當她變成女王後她還要當海上的女霸王。金魚生氣了，把給予她的全部收回。一早醒來，她發現榮華散盡，陪她的仍是那間破茅屋和那只破腳盆。難道在婆婆的心目中，我就是漁夫的老婆？我以為托馬斯離開後，對兒子的思念會使她與我化干戈成盟友。我錯了。

“如果你不是為了荷蘭身份而留在這兒的，那就請你回到你自己的國家去。我們不歡迎你，”她一字一頓地說。

好，回國！我對自己說。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離開這群狹隘之人。回到家鄉，換個名字，消失在人海中，讓那兩萬二不了了之。我又看到亞當出生時的樣子——紫灰的小臉、外星人般高聳的頭顱、小貓般嚶嚶的哭泣、鼻子裏插進的食管…… 那根管子好像從我的鼻腔裏插進我的胃裏。為什麼我的兒子要受這份罪？為什麼我要花錢買這個罪受？這不公平！我拒付那兩萬二千歐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