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 其一:孤独》
孤独是什么?——多么好的一问。
这也是我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问过自己的问题。
独身海外,我也算是一个尝遍“孤独”的人。 但我知道,孤独,并不仅仅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搬家、一个人看电影,那么简单。
孤独,是一种灵魂的状态。是一种灵魂失语、却不断试图追寻、苦苦觅寻,直到它能被看见、被感知,甚至,被温柔地爱包裹住的渴望。
孤独,是心灵在最思念、最渴望、最软弱的一瞬间,伸出手去,试图握住什么,却因山海隔阻、天地浩远,终究触不到的那一瞬。
【其一:家人】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句话,从前只是纸上的旧诗,直到17岁的我,孤身一人,在寄宿家庭的小房间里,身处异国他乡、言语不通、满眼陌生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分量。
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向来拮据节俭,却在圣诞节那天,换上了漂亮的节日服装,准备了礼物送给她的孙子孙女们。她对我说:“这是圣诞节,你应当同我一起来。没有人理应一个人过圣诞节的。”语气中带着难得的善意与温柔。
于是我加入他们的家庭聚会,看着厄瓜多尔来的寄宿妈妈与她四个女儿在厨房里用西语和英语准备大餐,女婿们混着英语与韩语吹侃闲谈,小孙子孙女在地板上疯跑、拆礼物。而我——哪怕大家都对我点头致意,却始终,格格不入。
我不想操着不熟练的语言对着不熟悉的人寒暄。我想说中文,哪怕是半通不通的家乡土话。我想念春节时的喧嚣与春晚背景乐,想念亲戚围桌喝酒吃瓜子、哪怕他们问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也无所谓。 我不想吃异国圣诞大餐,我想念奶奶亲手做的家乡菜,想念,干切猪耳朵蘸酱油,河蚌豆腐汤,哪怕是我最嫌弃的酥炸春卷。 我想念深夜的鞭炮和烟花,想念滔滔不绝的拜年短信、走家串户的吉祥话和红包仪式。
最重要的,我想念——我的家人。
我的灵魂,在这一刻柔软,也在这一刻渴望。 但山川阻隔、风月异域、昼夜时差,在渴望的这一瞬,我,怎么也触不到。 那,才是入骨的孤独。
【其二:良人】
第二次的孤独,是在多年之后,二十七岁的我,身处异国他乡,在海外撑起了自己的一隅天地。有了自己的爱人、亲人、家人,还有刚出生、襁褓中盈盈一抱的小小女儿。
孩子在我怀中,是一种几乎不敢用力的温柔,仿佛一触即化。
身体是生产后的隐痛与体虚,是夜夜难眠后的头晕眼花,是孩子用力吸吮在胸口留下的钻心刺痛,是努力安抚哭闹后的一片精神乏力。
我的心,依旧是软的。
而我的身体,早已被击倒。投降一般地趴在地上,被沉重地压住,只能勉强苟延残喘。
我的声音是虚弱的嘶哑,仿佛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耗尽了全部的真气。手臂酸胀、身体沉重,仅仅一抬手、一翻身,都像用尽了无穷的力气。
就在那一瞬间,在我身体和心灵都极度虚弱、最“理应”被关怀的那一刻,我想起丈夫与我立下婚约时的誓言:“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
于是,我撑起最后一分力气,喊他。
我渴望丈夫陪在身边,和我一起难受、一起疼,把我每一分苦楚收入心间,细细珍藏,温柔呵护。脆弱而无比渴望的灵魂,在这一刻伸出手去。
而他,隔着楼层,在地下室打游戏,沉迷于另一个充满刺激、更加快乐的世界,仿佛对我的全部苦楚视而不见。
他不在。
而我,孤独入骨。
(注:其实我丈夫一直非常好,育儿尽心尽力。此处所写仅为那一瞬未被回应的孤独,并非全貌。)
【其三:知交】
再后来,又是多年之后。生活渐渐平顺,夫妻感情和美,孩子也慢慢长大。
我在日常之外,也有了可以谈诗论文的心灵知交。我们笔谈往来,落字如风,动辄长夜倾谈。
只是,偶尔,在生活的某个瞬间,一个转弯的角落,一次抬眸回望的刹那,会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在此刻,就在此时此地,该多好?”
当我因风寒而卧病时,会想:如果,除了言语之外,真的能有一个知交在身边,为我持汤奉药,煮生姜、烹蜜茶,该多好。
当我肩膀酸痛,无法提笔时,会想:如果,除了文字之外,真的能有一个知交在此,与我共谈天、作伴,无论是听歌、做些无意义的小事,甚至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有千百种方式,让彼此心领神会,该多好。
这一次,想要的不是亲人,不是丈夫,而是灵魂,在温柔地伸出触角,渴望被遇见的温度——那份从灵魂出发,真正延伸到生活每一个角落的存在。
【尾声】
如今的我,更加稳重,也更加从容。
我依然渴望家人相伴,于是建起自己的小家庭,在异国他乡也有属于我们的“春节”。
我依然渴望丈夫陪伴,于是更加珍惜他默默付出的每一件事,感恩、理解、守护。
我依然渴望知音同行,于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弹古琴、焚香、品茗、写字,也把诗与人,一同写进生活。
现在的我,并不孤独。
因为我有,我自己。
2025年5月4日 嫏嬛独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