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談說話藝術——和莊子學幽默對話（上篇）

　　這個系列透過韓非的〈五蠹〉和荀子的〈解蔽〉談了不少辯說技巧。筆者認為相比莊子的議論技巧，我們若是能從《莊子》的寓言故事出發，欣賞莊子本人與他人的對話中「幽默」的應用方式反而是更難得的機會。（註一）

　　「幽默」一詞譯自英語humor，林語堂認為：「凡是善於幽默的人，其諧趣必愈幽隱，而善於鑑賞幽默的人，其欣賞尤在於內心靜靜的理會，大有不可與外人道之滋味，與粗鄙顯露的笑話不同，幽默愈幽愈默而愈妙」故有此譯。（註二）由此可見幽默在詼諧中包含著智慧。

　　現代研究根據性質分幽默為「適應性幽默」和「非適應性幽默」。前者又可二分為「親和型幽默」和「自強型幽默」；後者二分為「自貶型幽默」和「攻擊型幽默」。大抵來說，親和型幽默以開玩笑來增進人際關係，自強型以自嘲的方式激勵自我，都是積極效應的幽默；自貶型幽默則過度自嘲，會產生否定自我的反效果，攻擊型幽默則以挖苦、譏諷他人的方式，傷害他人自尊。（註三）

　　根據上述對幽默的分類，讓我們一起來看看莊子於生活中展現的幽默類型，並解析在日常應用中幽默對人際關係、心理效果會帶來什麼具體影響！

攻擊型幽默

　　　在《莊子》外篇〈秋水〉中記述了莊子到梁國拜訪好友惠施所發生的事。當時惠施在梁國做相邦（註四），正是擁有國家權位的時候：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語譯：惠子在梁國做宰相，莊子去拜訪他。有人和惠子說：「莊子來梁國是想要取代你宰相的位置。」於是惠子感到驚恐，派人在梁國搜索三天三夜（，想找到莊子的下落）。莊子去見他時，（可能真的是被惠施的手下逮到後帶去的）說：「南方有一種鳥，牠的名字叫鵷鶵，你知道嗎？鵷鶵從南海出發飛到北海，途中除了梧桐樹之外，絕對不棲止其他的樹；除了練樹果實外，絕對不食用其他東西；除了醴泉的水之外，絕對不飲用其他水。然後，有一隻貓頭鷹捕獲到腐爛的老鼠，鵷鶵偶然從旁經過，貓頭鷹抬頭看牠，並大喊了一聲「嚇!」今天你也想要用你的梁國來嚇我嗎？」（註五）

　　　莊子運用動物寓言，以鵷鶵和鴟（貓頭鷹）的故事比照他和惠施，透過結尾一句俐落的反問，高高在上的宰相權位瞬間化為腐鼠，萬人之上的宰相惠施淪為俗氣的貓頭鷹，更烘托出莊子自身好比高潔的鵷鶵，深具幽默諷刺的效果。結合簡單敘事及出人意料的反問，想必惠施本人聽到的當下也只能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吧?

將宰相權位比作腐鼠，將貓頭鷹的無知、貪婪與庸俗比作惠施，這種取笑、嘲弄他人的幽默正是攻擊型幽默。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其實應該盡量避免運用這種幽默，然而在這則寓言裡明顯可見莊子是將惠施作為朋友對待，才不遠千里，舟車勞頓也要去拜訪他。令他意料不到的是惠施並不重視他的情誼，也不擔心他長途跋涉的勞累，只疑心自己到梁國是為了搶走他的官位的，這種情感落差自然讓莊子受傷，難過自己自以為的好朋友的眼中權位更勝過自己，或許更難過自認為好友的惠施對自己居然沒有絲毫了解，難過自己的好友隨意聽信旁人對他的誣陷，就想對他不利。在這種打擊中，莊子利用攻擊型幽默來對自我澄清和肯定，對好友惠施徹底鄙視和取笑，或許也只是一種心理平衡的慰求罷了。

　　　另外，在莊子譏諷他人的幽默中往往也蘊含一些哲理，透過鵷鶵和鴟鴞鮮明的形象，莊子點醒惠施他所重視的東西（權位），不一定在別人眼中也是寶藏，可能在他人看來只是俗物。（註六）這則幽默故事於人際關係上的意義就在—— 透過敘事轉換情境，讓人轉換思考。並且透過譏諷讓對方有反思的空間，攻擊他人之餘，也是運用幽默的智慧讓人沉思所謂的價值為何，雖然當下對方可能惱羞成怒，但真正會思考的人是能透過這種攻擊型幽默去自我成長的。或許故事最後惠施也明白自己誤會了莊子的真心，也了解對於莊子來說他們的情誼才是他的梧桐、練實、醴泉，反省自己的疑心與作為對莊子的傷害，故而更珍惜和莊子的這份友誼也未可知。

　　　接著《莊子》雜篇的〈列御寇〉中，同樣描繪了莊子的攻擊型幽默。有一位和莊子同為宋國人的曹商，他在得到秦王賞賜後，在莊子面前炫耀，卻遭到意料之外的取笑：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語譯：宋國有一個人叫曹商，他為宋國國君出使秦國。在他出發之際，得到宋君賞賜的幾輛車；到了秦國拜見秦王，秦王也很喜歡他，加賜百輛車給他。曹商回到宋國時看見莊子，對莊子說：「住在陋巷織鞋貧苦維生，面瘦肌黃，這是我做不到的；面見君王就獲賞百輛車，卻是我擅長的。」莊子說：「聽說秦王生病時徵求治病的人，治好他皮膚水泡和膿瘡的，就能獲賞一輛車；用舌頭舔舐屁股痔瘡的，能獲得五輛車，治療手法越卑下不堪的，獲得的車子越多。你難不成是幫忙秦王治療屁股痔瘡嗎？怎麼可以獲得這麼多輛車呢？你這樣的人還是走吧!」（戲精上身的莊子掩面並揮袖驅趕曹商）

　　　這則故事是「吮癰舐痔」這個成語的出處，「吮癰舐痔」形容人諂媚權貴、逢迎拍馬的無恥模樣，形象鮮明逗趣，正是出於莊子本人的幽默敘事。

　　　故事先敘述曹商被賞賜，說明曹商這個人深得國君們的喜愛，但未透露他獲得喜愛的原因。接著曹商帶著大批的賞賜物返回宋國，途中經過莊子住處，十分刻意的在此時炫耀一番自己，炫耀自己倒也無妨，但他偏偏透過貶低莊子的住處和窮苦去襯托自己的光榮，這種炫耀無非是故意讓莊子難堪的。好在莊子本人在語言上的機智犀利從未有輸人的時候。如果你看過莊子和人對話的描寫，可以發現莊子和他人談話往往是根據對方對自己的態度，再決定自己對對方的態度的。假如你真誠有禮地對他，那他會委婉客氣；反之，你言語傲慢，他就巧舌相譏。莊子深知自己的語言天才，但莊子還是懂得收斂自身的，反觀曹商就顯得無知且無禮。果然曹商的登門炫耀馬上被莊子趁機挖苦一番了。莊子透過膿泡、痔瘡等噁心不堪的治療形象，以牙還牙，譏諷曹商的一百輛車是因為治療秦王屁股上的痔瘡得來的。在莊子煞有其事、栩栩如生的描繪中，旁人看著百來輛車的同時，或許都忍不住暗自計算曹商到底舔了秦王多少痔瘡才能得到這麼多賞賜。頓時高貴的賞賜物變成一顆顆不堪入目的痔瘡了。如此機智的回應令人不得不讚嘆莊子的臨場反應。最後，莊子還揮揮手，讓曹商快點滾，好像曹商真的舔過秦王屁股一般，讓人莞爾。如此鮮明的敘事猶如一齣劇，更要感謝莊子這位機智過人的演員，才轉造作的炫耀為逗趣的喜劇。

　　　透過這則故事可以發現，幽默不僅能引人思考，幽默也能轉變現場氣氛——嚴肅可以變為好笑，他人的自滿可以轉為不堪，被挖苦可以化為他人被我嘲弄。這當然需要一定的生活智慧還有同理心，因為以他人為幽默的素材，若是過度可能就不是尊重他人的行為了，過度的嘲笑更可能變成霸凌行為，而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幽默！（註七）

結語

看完以上攻擊型幽默的敘事，可以發現莊子擅長透過寓言和敘事的形象化進行比擬，帶動幽默的效果。另一方面，除了貶低譏諷對方外，莊子也藉此申明己志，故在嘲諷外是帶有一層哲理與生活智慧的，可見他雖屬於攻擊型幽默但並非故意為之，而是藉著幽默帶出自己的想法，讓對方反思自己的行為與重建思考。筆者還是強調攻擊型幽默是對他人的嘲弄貶低，所以我們在生活中不應故意用此傷害他人自尊，反而應該帶著同理心和平等心對待自己和他人的自尊。

下篇會有更多類型的莊子幽默敘事分析，再會啦!請繼續關注我們，謝謝!

　　　註一：筆者挑選《莊子》書中獨特的文類，亦即寓言體來講述。外篇、雜篇多是莊子之後學描繪莊子其人的日常樣態，雖可能非出莊子本人之筆，但這種敘事讓我們可以學習莊子的說話藝術，更增添了趣味性。

　　　註二：「幽默」一詞乃林語堂翻譯而得，首見於林語堂在晨報副刊的撰文中。

　　　註三：本文幽默的分類取自〈幽默的性質和探討〉，頁8-頁10。網址：www.cityu.edu.hk/upr...。

　　　註四：「相邦」是戰國時諸侯國臣子最高職位，亦即百官之長。相當於西漢丞相、東漢三公的職位。

　　　註五：為了讓所有讀者可以迅速欣賞到莊子的幽默，本則文言文下方皆附上筆者語譯。括號中的語譯是為了凸顯故事情節才增添的，可略去不看。另外，看完白話與解析後，筆者建議再重看原文，因為翻譯難免失真，看原文更能鑑賞到幽默之本味。

　　　註六：這種以主觀意見套用到他人身上的作法其實並不少見，我們應該深以為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在理解這個世界，所以我們不能認為自己主觀認為的真理或價值就放諸四海皆準，反而應多訓練自己轉換視角，才能更理解他人需求。

　　　註七：林語堂認為莊子的幽默是議論縱橫的幽默，然而也是憤嫉的狂笑，少了溫厚。 而陶潛的幽默是溫和自適的幽默，是自我調侃的。詳見林語堂著《林語堂自傳》，網址：www.365novel.com/boo... 。由此可見幽默若用自我調侃的方式，會更溫和，也不易讓他人不舒服。另外，推薦大家有空閱讀林語堂這篇論述中國幽默歷史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