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31: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1989年六四後,我交了不少新朋友,來往較多的是黃永玉和黎智英。他二人與我都是鼠年出生的,屬同一生肖,黃永玉比我大一輪,我又比黎智英大一輪。有一次,我們三人同黃子華一起用餐,黃子華也屬鼠,又比黎智英小一輪。那次是唯一一次四鼠同席。現在想來,我們四鼠有同一個特點,就是對自己信念的堅執,而且都從事文化工作,儘管是不同行業。
大約是2001年吧,黎智英在香港創辦《壹週刊》和《蘋果日報》取得空前的成功,在這基礎上,他把傳媒帝國擴展到台灣,先後在台灣創辦《壹週刊》和《蘋果日報》。《壹週刊》每週四出版,但週三已有人拿到,許多電子媒體都盯住這一期《壹》仔揭什麼密,爆誰的料,即去追踪跟進。《壹週刊》的話題,就是那個星期電視跟進的話題。
《壹週刊》在台初創期間,我因有事到台北,有暇就去找黎智英聊聊。因黎有訪客,在壹傳媒大樓我正好遇到一位在《中國時報》「開卷」版任編輯的朋友,得知她已經轉來《壹》仔上班了。對於這個原來專注書評界的人士轉來被批評為以狗仔隊扒糞為職志的刊物,我有點意外。她告訴我她和許多同事轉來壹傳媒的原因,是他們都收集到不少政商和娛樂界名人見不得人的資料,有些甚至涉及公眾利益,但在原來任職的報紙都不能夠「爆」,因為老闆與這些人有交情。
有娛樂版記者甚至憤而請編輯索性開一張什麼人可以爆的名單出來,結果還真的給了他一份這樣的名單。台灣《壹週刊》出版後,就完全沒有這一套,任何名人的所有見不得人的事都可以爆,而且報刊鼓勵你爆,讓記者大展身手。她也是因為這裡可以無顧忌地寫新聞才轉過來的。我問她,《壹》仔的爆料有沒有查證呢?她說,查證比她原來任職的一本正經的報紙還要嚴格,通常要三次查證才刊出。我說《壹週刊》看來廣告量不多,可以維持嗎?她說,台灣的慣例,是要給負責發廣告的人一些回扣,但黎智英下令不能私下給回扣,要給折扣就光明正大地直接給廣告公司。因此廣告量不多。不過老闆叫他們不用擔心,說錢不是問題。
後來我跟黎智英見面時,提到這件事,我說為爭取廣告就不能變通一下嗎?他說,我們不斷揭發政商界的枱底交易,如果我們自己也枱底交易,怎麼說得過去?只要我們銷路上升,跑廣告的又專業,就不怕沒有廣告。他接著說,報刊的老闆只有一個,就是讀者,廣告客戶不是我們的老闆,政商巨頭當然也不是。
一切以讀者的利益為第一優先,正如商人一切以顧客利益為第一優先,廣告客戶、政治名人的利益和交情都不在他考慮之內,這是黎智英作為商人辦報的主要堅持。記得有一次在他家作客,那時香港《壹週刊》創刊不久,他還是服裝品牌佐丹奴的老闆。有一個財經界的朋友打電話給他,說知道《壹》仔兩天後會爆某商界名人與某紅星在新加坡酒店私會之事,說某名人不是好惹的,你有老婆孩子,還是小心點好。黎智英一聽之下立刻爆粗,說我有老婆孩子,他就沒有嗎?你威脅我,我怎麼向爆料的同事交待?這個料,我是爆定了。講完掛電話,仍然怒氣未息。又有一次,他做服裝品牌時的一個合作夥伴兼老友,此時是中共政協常委,因《壹》仔次日會出一篇關於他的較負面的報導,要求黎智英念在幾十年老朋友份上,把這篇稿撤回。黎回答說,可以,不過你要先把《壹週刊》買下來。你出個價吧。你買下來你要怎樣都可以了。還在我手上我就沒辦法叫手下撤回。這個回答當然就讓數十年的交情都斷了。
黎智英辦傳媒,屬商人辦報,與文人辦報不同的是,他沒有文人那種崖岸自高的作態。比如他的報刊介紹旅館、食肆,會把地址、電話都列出來,不會認為這是為商店做免費廣告,便宜了他們,而是覺得這是讀者需要的資訊。在他的一刊一報最受讀者歡迎時,台灣著名文化人林懷民有一個對《聯合報》的談話,其中有一句很經典的形容說:你們報紙都穿西裝,蘋果是不穿西裝的。意思是黎智英辦報最接地氣。
在商人辦報中,黎智英又不同於一般商人。一般商人除了辦報之外還會從事其他商業活動。鑑於對其他商業的影響,他往往不能不考慮處理好同其他政商人士的關係。但黎智英不理這一套,因為一篇文章大罵李鵬,導致他的服裝品牌在大陸被封殺,他就把佐丹奴的所有股份都賣掉,專注於傳媒事業。因此,他是商人辦報中唯一只做傳媒這行的商人。沒有了自己其他生意的考慮,不須顧忌政商關係,他於是可以在傳媒站得挺站得硬。
「直」是他性格的強項,但剛則易脆,直則易折。堅持己見也要容納異見,而這是他的弱項。下篇再談。(上,待續)
(原文發佈於2022年4月10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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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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