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关于孤独
我的老家离北京有1000多公里,站在家中老屋的阳台上,当然看不见北京。
但是,在我17岁那年的8月底,在我即将离开老家去北京上大学的前一个夜里,我站在阳台上,没有一点睡意。电视上的、书本上的、脑子里按照老家这个小县城放大100倍后设想的北京城,徐徐在我的眼前展开。那里会有我全新的大学生活,图书馆里独自徜徉书海,夕阳下朋友们手抚吉他低吟浅唱,一切都未知,一切都兴奋。但是,我会想家吗?可能会有一点吧?但我在中学时每个暑假都会离家到乡下住一个多月,从没有想家的感觉,所以,这次肯定也不会有。我决定把这个不会成为问题的问题拂到一边。
父亲陪我一同去学校报到,登上离家的长途车之前,我搂住母亲和她说:“我昨晚一直睡不着。”母亲轻轻答:“我知道。”
长途车走四个多小时,绿皮火车走三十多个小时,到北京时已经是半夜。胡乱熬到天明,父子俩在学校校园里各处穿梭奔波。填写各种表格,办理各种手续,采买住宿所需日用品,买饭票,买水票,体检,登记晚到的行李,每处都要排大队。两天时间就这么晕头转向地过去了。
在办手续的过程中接到通知,当年入学的文科新生,需要到城外好几十里地的分校校区去生活一整年,办完报到手续后由学校分批集中送过去。我们此前从未有过分校区的任何信息,问了一些同年入学的学生和家长,大家也都是一脸茫然。
父亲不放心,要和我一起过去。拉学生的车是北京当年很常见的两节公交车,一开始学校不让家长跟着去,后来见提要求的家长越来越多,也就松了口,但学生免费,家长要交车钱(一、两块钱吧,记不清了)。父亲当然马上就交钱,和我一起挤上了车。是的,需要挤。虽然这比我日后见识的挤成沙丁鱼罐头的北京公交车要好很多,但我们俩依然被挤到两节公交的连接处才站定。
下午两点多,公交车开动,一路向北。那时的北京,一出城就特别破败。眼中所见尽是路边灰扑扑的矮房子,天也是阴沉沉的,天地间充满着荒凉的气息。通往分校区的路好歹是条水泥路,但每隔几米地上就有伸缩缝,公交车碾过去的时候都会上下颠簸一次,同时发出“哐哧”一声巨响;我们踩在公交车的连接盘上,经常因为车身颠簸带动连接盘转动,使得我们的身体也原地大幅度转动。
天气闷热,车窗打开后依然热得像蒸笼。在拥挤、颠簸、噪声、摇晃的多重包围下,我完全不知道公交车行驶了多久,估计最少也有两个小时吧。用后来父亲的话说,他当时“越走心里越凉”。
公交车终于到站,我们下车后都愣住了。分校区突兀地出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里,校区里面荒草杂树横生,整个校区里就一栋教学楼,几栋宿舍楼,和校本部的差别真不是一个“天差地别”可以形容的。
父亲反应很快,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忙上了,给我架床板,擦桌子,擦衣柜,摆好刚买的茶缸饭盒热水瓶等。我愣神的工夫,他已经把我在宿舍的一方天地布置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父子俩忽然间也没了话说,就坐在床沿上不说话。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宿舍楼下传来喊声:“回城的车六点走,最后一班了!”父亲站起身说:“我走了。”我笑了笑,说:“回城估计还要收你一块钱车钱。”父亲大声笑着说:“你们××大学也太小气了。”然后指着已经摆放好的我的东西说:“食堂好像要开饭了,饭票在这里,饭盒在那里,这里还有几个苹果,你吃完晚饭吃一个,剩下的也尽快吃了。”我点点头说:“好。我送你吧。”父亲说:“那你拿着饭盒饭票吧,一会儿送完我就直接去食堂。早点去,少点人排队。”
宿舍楼前的空地上停着回城的公交车,像极了老家傍晚时分经常能看到的忙碌了一天后趴在晒谷场上的老牛。黄昏时的天光被校区里毫无顾忌四面生长的树木几乎全挡住了,所剩不多的光打在公交车上和父亲的身上,在地上勉强拉出了淡淡的、长长的影子,似有似无,欲留还走。
车上已经有很多人了,还不停地有家长从宿舍楼里走出来。我对父亲说:“赶紧上车吧,等下都挤不下了。”父亲说:“好。那我走了。”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转身走到车旁,卷入了上车的人流中,一下就看不见了。我盯着各个车窗仔细找,在好些重叠的人脑袋之后,看见了父亲的半张脸。他也看见了我,于是脸朝一个方向甩动起来。那是叫我赶紧去吃饭,我当然懂。
我点点头,脑子里却蹦出了马致远的《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我多有才啊!此情此景,如此贴切的词句水到渠成一般地涌现出来,可是,为什么我觉得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张大了嘴又发不出声?为什么我要想起古道西风瘦马?去他的夕阳西下,去他的断肠人在天涯……
我拿着饭盒,逃也似的跑到食堂打了饭。饭放了太多水去蒸,软得不成型,菜是肉末豆腐小白菜,菜如其名,寡淡得难以下咽。最后,我把几乎原封不动的饭菜都倒入了泔水桶,从而结束了我人在天涯的第一顿饭。
从食堂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决定去校园里走走。校园里除了从校门到教学楼、从教学楼到宿舍楼的一条主路之外,其他地方基本没有路灯,杂树荒草密布的校园里暗影幢幢,这倒是很契合我此时的心情。
远处灯火通明的宿舍楼里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听不真切,也与我无关。置身于黑暗之中,我完完全全地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方。恰在此时,学校的广播站开始广播了。许是为了抚慰新生,广播站选择了播放音乐。可是,为什么他们要播这首歌: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痛苦是因为想忘记谁
你知不知道忘记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欣赏一种残酷的美
好了,夜空下,黑暗中,我已经知道了这种混合了寂寞、痛苦、思念的滋味,它就叫做——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