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食障碍者:“我的身体是一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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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个深受进食障碍困扰的女孩。吃,一个对于常人来说再下意识不过的小动作,于她而言却是无限放慢放大的长久折磨。人赖以生存的基本手段,在她身上却出现了 “异化”,连同情绪心理认知统统被推入无法止息的漩涡里。这也给予她十分深入的内省之心,在与进食障碍对峙的漫长历程中,她逐渐依此建立起自我的内核。现在,让我们跳进这个黑洞,与身处其中的她一同共振片刻。

编者按:疾病自有隐喻。患病是怎样的感受?你如何接纳自己的病?疾病与健康的分界线究竟有多模糊?这是BIE别的女孩的一个小专题,叫 “疾其正常”,讲述关于 “病” 的一些小事情。

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个深受进食障碍困扰的女孩。吃,一个对于常人来说再下意识不过的小动作,于她而言却是无限放慢放大的长久折磨。人赖以生存的基本手段,在她身上却出现了 “异化”,连同情绪心理认知统统被推入无法止息的漩涡里。这也给予她十分深入的内省之心,在与进食障碍对峙的漫长历程中,她逐渐依此建立起自我的内核。现在,让我们跳进这个黑洞,与身处其中的她一同共振片刻。

Asakusa

提示:以下内容包含进食障碍的详细描写

有一本叫《正常与病态》的书论证过这样一个观点:“疾病是否是正常状态的量变?” 虽然这个观点本身存在诸多疏漏,但在形容进食障碍 —— 由进食量和进食方式引发的一种心理精神障碍 —— 的时候,却显得尤为微妙而贴切。

作为人类维生的手段之一,“进食” 被视作稀松平常的举动。不管为了吃而活或为了活而吃 —— 通过规律进食获得生命能量,或以一顿美食取悦自我 —— 诸多与 “吃” 相关的生活方式理所当然地存在于人类世界。正因如此,患上进食障碍的痛苦是近乎永恒的,这意味着此种异常将会伴随你的一日三餐、你的每一下吞咽和咀嚼、你的唾液与胃液的分泌。

也正因听起来如此日常,进食障碍(Eating Disorder, ED)在大众认知里始终摇摆不定:一边是相关概念(例如 “厌食症” )的被调侃与滥用,另一边却是连许多精神科医生都无法感知并施以援手的深渊。

进食障碍有很多种表现形式,最常被提起的有神经性厌食、神经性贪食以及二者交替发作。而我正在经历的,是看上去并不那么引人注目的 “暴饮暴食”,即身体对食物极度渴求,得不到就坐立难安,得到了又并非是正常进食的愉悦体验,必须达到胃袋快被撑破的临界点才会喊停。

大量吃进去的食物去哪里了呢?跟大家熟知的 “暴食-催吐” 循环不一样,我有呕吐恐惧,偶尔会使用导泻剂或过量运动,但多数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也就是说,对于 “消除掉吃进去的多余食物” 这件事,我基本是无能为力的。肥胖,以及难以被直接观测到的健康问题,就是它在我这具破败皮囊上烙下的最直接的印记。过程算不上迅疾,但却持久锈蚀着我余下的生命灵魂。

我总觉得,我的身体如同宇宙中的黑洞:质量极大的深渊,凡靠近之物必被吸入、吞噬、撕裂,一切鲜活终被吞没并化为死寂的黑洞本身。

与无处不在的身材审美对抗

每当我在失控摄入数倍于身体需要的食物之后,关于进食与身材挂钩的言论,总能一缕一缕地灌进我的脑袋里。甚至在我第一次挂了肥胖科室,向医生吐露自己被过量进食困扰许久后,得到的回应却是: “你是食欲太好了吧?控制一下吧,毕竟来这里说明你还是多少在乎身材的。” 我不知如何作答,久久陷入在与自我厌恶对抗的失语之中。

放在普罗审美的凝视里,我自幼起身材便算不得过关,“白白胖胖” 是童年的我脑门上撕不掉的标签;到了青春期,关于我身材的调侃与恶意,几乎从未停止过。

第一次试图抗争是在高考后的暑假,我以壮士断腕的意志坚持了长达三个月的半断食,与来势凶猛的饥饿感昼夜开仗,从 “大笨象” 成功变为 BMI 落在标准之内的高挑年轻女孩,也拥有了只在时尚杂志上见过的花裙子和小高跟。“原来我可以和大家一样!原来我也是 “漂亮” 的!” 十七岁的我如是想。

而那时的我尚不知晓的是,就在我压榨周身意志节食断食、与来势凶猛的饥饿昼夜开仗的时候,进食障碍的炸弹已在体内埋下引线。

起初的发作来得措手不及。刚读大学不久的一个情绪消沉的夜晚,我毫无征兆地吞下大份烤肉饭与两个馅饼,期间还将寝室里的零食搜刮干净一同送下肚。我感觉一团火正在消化道的上半段撒泼打滚,黏糊糊的食糜堵塞了下行通道,呕吐的冲动让我分外紧张。我强忍着不适感受那团火缓慢下行,直到夜半数次腹泻完结了过量的食物在我体内的一趟旅程。我长松一口气。

这只是拉锯战的开始。此后,进食冲动呈指数级爆炸式增长,脑内每一寸领地都被 “吃” 占据。常常在两小时内将他人一整天的饭量塞进肚子;常常吃完一段再吃一顿,还要躲避他人目光,计算好路线地从一个食堂迂回到另一个食堂。为了与食欲和反复横跳的体重对抗,我在接下来至少三年时间内尝试过无数极端方式:灌下大桶黑咖啡与苦普洱茶破坏味觉、进食时轮播恶心诡异图片、心甘情愿被 “要么瘦、要么死” 之流的标语 pua、饿着肚子跑了十几公里后在草坪上虚脱等等。它们是战火连绵年代里一颗又一颗流弹,有些击穿了我的躯体,另一些弹壳嵌进了我厚重粘腻的脂肪组织。

不难想象,我的精神与肉体濒临崩溃了。接二连三的爆炸之后,我开始审视自己的认知,并用了漫长时间去思考和建立属于自己的价值体系,接受了 “多元化” 的存在形态,也接受了自己在诸多领域都像个异类的事实,并试图以此作为 “独特性” 的骄傲之处。于是我对自己说:

“在社会共识凝视下的我是不完美的,但这没关系,也不重要。” 

“身体只是我流动灵魂的容器,我无需苛责它的形状。” 

偶尔被社会价值观裹挟而自我怀疑时,我便会想起这些信念,并庆幸自己还有与之对抗的勇气。不再苛责自己的体重,我心内那条紧绷的链条被打破了。进食障碍带给我的痛苦,最终转化为改变固有认知思维的契机。

与误解的声音们对抗

“哪有什么进食障碍,不就是自制力差,管不住嘴嘛。”

这样的无稽之谈,几乎发生于每次袒露自我的场景里,有的来自朋友、家人、共事者,甚至是经验或体察能力不够的医生。不被理解时,我总是恨不得剖开胸膛,将凶猛直接的、操控着我的食欲血淋淋地甩出来丢给他们解释。但最终,绝大多数对话都滑向了缄默。

有一回,我与一位咨询师聊天,她一针见血地点出:“你的理性思考挤占了其它一切认知力的空间,例如情绪的感知力、自制力、意志力,都相当薄弱。”

我不完全同意:“意志力很多时候是个伪命题,会有比意志更直接纯粹的冲动占据并支配我们,例如无法控制的进食冲动。”

她不耐烦地皱起了眉,让我停止无关的联想与解释,将注意力集中于当下的身体感知之上。“这对我而言很困难”,我说。这次对话就这样结束了,但不知为何,对方的话几乎击溃了我。带着有些自虐与试探的念头,我颤抖地从药瓶里抖落出五颗精神稳定剂,迟疑了一下又掰开半颗 —— 略微超出说明书建议的单日最大剂量 —— 一并吞下。生理上的恶心感、胃里的翻江倒海很快便翻腾上涌起来。我带着恐惧入睡,醒来时,咽喉与胃一同抽紧的感觉仍清晰存在。

我又开始了断食。第一天没有任何食物滑过喉咙落入胃中,但因为药物代谢的原因被迫灌下几升水,浑身冒汗。第二天我嚼碎了一些樱桃,想象着它们与胃液融合之后的血红色,沉重又虚弱的身体轻飘飘地仿佛要飞到外太空去。长期挣扎于饱胀感中的我,竟贪图起这种奇异的感觉。第三天,饥饿感有所恢复的我捧着饭团坐在马路牙子上啃,感受食物向体内注入力量的过程。这场体内的短暂骚乱,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结束了。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情绪崩溃的时刻,我偶尔会用这种方式调控并自我观察。很多时候,控制进食的开关失灵,多少也可以从情绪的动荡中找到原因。但矛盾的是,在处理这个失灵开关时,人们又会把情绪隔离开来。比方说,在我服用大量稳定剂时,出现了知觉麻木与强烈的不真实感,几乎每天都会过量进食,体重一度突破极限。医生并未多作解释,直接在处方上增加了百忧解 —— 一种对贪食行为有调节作用的药物。

似乎一切疾病与障碍,都可以通过以生理调控的手段解决,这被默认为是高效的,但对于进食障碍而言,它却远未触及问题的核心。在这不断冲撞的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一切外在的调控都如同隔靴搔痒,是以近乎徒劳的安慰作用创造一种 “我努力过” 的假象。说到底,这是一场与自我的斗争。


与身体里的黑洞作持久对抗!

虽然与进食障碍相处的时日已久得可以用 “数年” 为计量单位,精神性的疼痛在长久下坠过程中也被钝化,但即使习惯了它的存在,在它到来之时,仍要咬紧牙关与强烈的痛感对峙。

进食障碍发作下的暴饮暴食,如同黑洞吞噬小行星的过程。重复机械的咀嚼与吞咽,腮帮子被塞得生疼,嚼碎的食物坠入无底洞般的消化道,身体内部也是灼热的 —— 我嗜好重口味,消化系统常被过量的调料击垮。意识通常也是混乱的,大脑如同装上高速旋转的离心器,在黑洞的边缘挣扎、陷落。

偶尔我会想,对于能够正常进食的人们而言,进食行为是一个负反馈过程:进食-饥饿状态缓解、主观感到满足-停止进食。对我而言,却被扭转成了正反馈:进食-欲望唤起-进一步进食,朝着偏离稳定的方向加速,直到被来自迷走神经的过度饱腹感强迫终止。

我曾经连续一周去吃十五块钱的廉价自助餐,感受粗糙的食物落进肚子里的过程,感受过度的饱胀和右上腹因慢性胆囊炎发作的隐隐作痛。事后会有懊悔,也想过惩罚自己下一顿饭不准再吃,但身体的欲望总是来得急促真实。食物如同一个满嘴甜蜜谎言的恶劣情人,仅以肤浅的快感诱惑,便成功将我玩弄于它的魔掌之间。

但还好,至少我还没有完全在食物与欲望的汪洋中自暴自弃。与亲近又有类似困扰的朋友聊天时,会主动交换自己的努力作为扶持与鼓励,比如 “我今天努力忍住没有再吃一顿”,或是 “我今天没有催吐”;或是交换小小的黑色幽默,比如进食障碍的英文缩写 ED 与男性勃起功能障碍一致,我们常以此打趣:“我最近有一点不举”。

即使到现在,我仍旧时不时冒出暴饮暴食的冲动,而且大多都付诸实施;也尚未完全脱离纠结、厌恶、懊悔的漩涡。我深知,对于一切疾病(尤其是心理精神方面的障碍)而言,绝大多数时候,“痊愈” 听上去像善意的欺骗。但至少,我从自己身上看到了变好的一些影子:在与进食障碍斡旋的历程中,我明白了拒绝身材羞耻,理清了情绪的控制与感受,以及与他人的互相帮助等等,这些微小的自救指南形成一股合力,在我体内的黑洞试图撕碎灵魂时,朝我伸出拯救的手臂。

// 作者:Asakusa

// 编辑:赵四,Alexwood

 // 排版:赵四,素鸡

// 设计:冬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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