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陸配決定去講單口喜劇
我決定去講Open mic,並非一時興起,而是一怒之下。
這倒不是說,我是梅索太太(Mrs. Maisel)陸配版,要公開處刑我的老公Adon——他曾在義大利生活近十年,會彈吉他,接受「普信男」調侃,甚至能單獨帶孩子,算是東亞丈夫中的另類。我的怒氣來自一個陌生男人:一個台灣單口喜劇演員(姑且稱他為B男)。
當時B男戴著漁夫帽,穿著丹寧外套,在舞台上一臉享受地握著麥克風,像是要做俏皮話的皇帝。說實話,在被激怒之前,我覺得他的臉挺帥氣的,值得女生多看兩眼。他的台風也很穩健,一路插科打諢托住當晚13位男演員,儘管在我聽來,他們的段子好像丁丁群舞,有種延畢男高中生臥談會的熱鬧。
這些厭女爛梗並不至於激怒我,開放麥本來也是個試段子的場合,不保證有精彩的表演。我也發現比起性別議題,國族議題在當天現場更有張力,就像B男在得知坐在當天觀眾席正中坐著一對從美國飛來的大陸情侶後,似乎動用了所有機靈來調侃他們:認同「一中」是吧,看完爛笑話還堅持要統一嗎……
起初坐在後排的我還覺得有趣,但到了下半場,B男還追著那個大陸女生沒完沒了,說她和身邊的男生談姐弟戀是「戀童」,建議她換個年紀大的台灣男友。我看不到那個女生的表情,她單薄的後背挺得筆直。表演結束後我上前問她是否覺得被冒犯,她爽朗笑道說「脫口秀嘛」,似乎並未把B男的「即興」當成敵意。但身為圍觀者的我已經怒從心頭起:合著我買票進來是聽你們羞辱人的?
這是我第一次在線下看Open mic,也是第一次進入台灣單口喜劇的田野。 2023年,小巨蛋首度迎來喜劇演員開專場,勾起了我對台灣單口喜劇的好奇心。雖然我個人欣賞不來這位演員的「大奶微微」段子和《夜夜秀》,但從網路聲量來看,他已是台灣最成功的喜劇演員之一,既是偶像也是老闆,被視為「中文世界言論自由先鋒」。
不過,這年頭吃開口飯的藝人難免被炎上,樂觀地來看,「黑紅」好過不紅。今年7月,他與另一位台灣喜劇演員在歐洲巡演,有倫敦的大陸留學生慕名去看,看完在社群媒體上分享repo(演出回饋),稱只是因為國籍被表演者當成敵人羞辱,在現場難過得流淚。我在Threads上滑到這條repo的時候吃了一驚:為何他們標榜的「美式幽默」會傷人?
對於美式幽默,我並不陌生。很多年前,我教一個美國朋友中文,他就常看史都華(Jon Stewart)的政治諷刺節目《每日秀》。這類美式脫口秀後來也被大陸借鑒,有過《壹週·立波秀》和《惡毒梁歡秀》等曇花一現的節目。後來我出國留學,黃子華的棟篤笑和美國SNL成了我的「飯搭子」。
在我作為脫口秀觀眾的經驗裡,喜劇演員往往站在普通民眾的立場上,嘲諷當權者的腐敗、資本家的貪婪或者中產階級的虛偽,最不濟也是自嘲,而不是「抽刃向更弱者」。但台灣的頂流喜劇演員令我感到疑惑:難道這年頭「幽默」的定義已經變了?或是在台灣的脈絡下,我這個「大陸人民」才是比權貴更值得冒犯的上位者?
我決定親自去講Open mic看看。
飛客首秀
起初我打算到台北最老牌的卡米地報名Open mic,但低估了它的火爆程度:眼看報名貼文才出現1分鐘,底下的報名者人數早就超出了名額。連著兩週被「秒殺」後,我甚至懷疑有黃牛。
後來有熱心的台灣演員告訴我,那時有星探在甄選新人,在包括卡米地在內的幾家指定俱樂部表演,可以有機會躋身「嚴選」陣容,未來獲得更多表演機會。
當時我對「嚴選」並不了解,也沒打算成為一名喜劇演員,想著就「純交流」,很快找到了上台機會:2024年6月正式開張的「飛客劇樂部」歡迎新手去練習,我可以從容報名,不至於擠破頭。2024年7月,我在臉書上發布了自己要去講Open mic的消息,還特意做了一張海報,開玩笑說「目測現場高危,歡迎愛心人士護駕」。
我第一次去飛客,是在3名女同學以及Adon的陪同下,女生們此前都沒有看過台灣的Open mic,她們出現在男性扎堆的喜劇俱樂部時引發了小小的騷動,像是幾尾肥嫩的河魚誤入了鯊魚群。
我的4名同伴幾乎就是這場Open mic僅有的觀眾了。當晚的表演者不包括主持人一共有17人,分上下兩場,我排在上半場第七,主持人問我如何介紹的時候,我說自己是「來自大陸的秋涼」。在後來的Open mic中,這個人設會令不同人反應不一:大多數人會說「哦中國人」,表示歡迎「外國朋友」;也有少數人不避諱「大陸」一詞,通常是「反攻大陸」時代的過來人。
飛客當晚的主持人來自新竹,見觀眾席稀稀拉拉,他以不容商量的口氣叫我的女伴們從後排遷到第一排,並表示這樣才能更好地互動,女生們也默默配合了。我坐在她們身後聽他調侃,有點擔心女生被嚇到奪門而出,於是一上場就先「打女拳」,說她們都是第一次來看脫口秀,不知道這裡會有許多「惡臭直男」。在場的男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不介意這種程度的冒犯。
站在台上講段子的時候我有了一種遲來的頓悟:雖然我上台的動力是對某些偏見的不滿,但台下的觀眾未必在乎這些偏見——他們是來找樂子的,不是來聽說教的。而製造偏見的「酸民」也未必存在於其中。
我的第一場開放麥表演談不上「炸」,因為觀眾似乎還沒回過神來:一個來自對岸的女人,操著沒什麼兒化音的普通話,想要讓他們高興,又好像不止於此。
講完第一場開放麥後我意猶未盡,覺得可以繼續講下去。 8月初到雲南旅行的時候,我甚至打算在旅行途中順便講個開放麥,比較下兩岸的不同,但問了兩家,都需要先交逐字稿,上台機會也不是隨到隨有,就作罷了。
8月底我回到台北的時候,卡米地、二三依然報不上名,我就繼續去飛客講,一兩週去一次,漸漸也認識了些演員:雖然俱樂部有好幾家,但活躍於Open mic的演員相對集中,而更資深的演員也可能來主持客串。也常見到一些演員趕場子,這邊搶頭棒,那邊搭末班車,對於修煉這門似乎不容易賺錢的技藝熱情十足。
在「試笑話」這件事上,我發現自己一開始的理解有誤:本以為上台就意味著表演,不脫稿有點奇怪,但其實很多演員會帶小本子或手機上台,也不影響觀眾觀感,只要好笑都不吝報以笑聲。比起大多男性表演者在乎「有中」「沒中」然後記筆記哪些地方要改,我看過的女性表演者傾訴交流的欲望似乎大過好勝心,她們也會對自己的年齡、外貌開玩笑,像是男性對自身性魅力焦慮的鏡面。
我和Adon在去年夏天看了兩檔大陸脫口秀綜藝節目,看到大陸的女演員也會提到這種焦慮,但她們給出的結論往往像政治正確的喊話:姐妹們,愛自己,拒絕消費主義云云,聽起來不如台灣女生坦誠——這可能也是和審查妥協後的結果。據說她們線下專場的尺度會更大,不僅有性別也會有性,但作為在大陸主流平台播出的錄播節目,性仍是語言類節目的諸多禁忌之一。當然這樣的「潔本」也有好處,就是逼著表演者放棄「撓癢癢」式的搞笑,去尋找審查的縫隙談論公共議題,比如職場、學歷、身障等,不斷陰陽怪氣直到紅線再次收緊。
出新手村
講了一段時間Open mic後,我發現用它測試段子好不好笑未必準確,因為常去的俱樂部可能是你的同溫層,特別是涉及性的笑話,在「兄弟會」內部往往是受歡迎的,但它大概率是厭女的,不僅令淑女們反感,也會招來女性主義者批判,倘若男士們對性別議題缺乏關注,仍試圖以舊邏輯征服新觀眾,很可能會碰壁。
在飛客練習了一段時間後,我決定出新手村挑戰一下。為了搶到卡米地Open mic的「頭香」,我提前上好鬧鐘,一到點就抓著手機瘋狂刷新報名貼文。這樣搶了幾週,終於擠進了10月的一場Open mic——我也是當天唯一的一個女性表演者。
和第一次去「飛客」一樣,這次我依然廣而告之,邀請「好心人護駕」,我的一位陸配朋友很快回應說會帶她先生來捧場。當天的主持人是位重量級喜劇演員,很早就開過專場,有種溫柔敦厚的氣質,後來我在別處講Open mic也碰到過他,發現他一場能講兩段不同笑話,還會全程做筆記幽默回應其他演員——誰說台灣不「卷」?這不就是「比你成功還努力」的一個例子嘛。
當天卡米地的純觀眾不多,而男性占據了觀眾和演員的絕大多數。表演開始前,男人們聚在一起討論著段子的設計,我注意到站在觀眾席後方的音控師是個乾瘦的中年男人,乍一看就是卡米地的老闆,但又覺得他比照片要疲憊一些,半截身子被黑暗吞沒,好像真的就是來打雜的— —據說他在卡米地很多事親力親為,連店裡樓梯壞了都是他去修,演員們對他既親昵又敬重。後來在網絡上看到他在台北喜劇節期間上台講話,聚光燈下確有教父級「範兒」,讓我聯想到金庸小說裡的掃地僧——低調是一種姿態,隨時可以接招。
我在卡米地第一次表演,有個小意外是感覺舞台燈光特別亮,有種被訊問的感覺,完全看不到台下的反應。這導致我的語速變慢,可能有點不太機靈的樣子。我的陸配朋友是第二次看我表演,表示很喜歡我這次講的新段子,說「有後勁」。她的先生不常看脫口秀,但卡米地似乎是他的舒適區,坐在椅子上姿勢舒展如同被泡開的茶葉,後來還建議我多講客家人的段子,說他聽得爽快。我心想,大哥你也是半個客家人呢,難道我的脫口秀竟是你原生家庭play的一環?
常聽到喜劇演員強調「人設」的重要性,我給自己立的人設是來自對岸的「第五縱隊」。對我來說,它是撕裂台灣社會的眾多污名標籤之一,我主動認領並拿它當笑話。據說曾經有大陸的喜劇演員來過台灣,也在卡米地等俱樂部裡表演過,但我會強調自己和他們不同:一、我是來了台灣以後才開始講Open mic;二、我不是過客,而是生活在這裡。
隨著人設漸漸立住,我對新的挑戰躍躍欲試。 10月底的時候,我看到卡米地站立喜劇爭霸賽的廣告,號稱是「新人的試煉場、行家的戰鬥場」。我問其他報名選手:「大陸人能參加嗎?」他們表示當然可以,已經有馬來西亞選手參加了。
於是,我在卡米地爭霸賽報名截止的前一夜提交了網絡報名表,但並不抱太大希望,因為我還沒達到報名門檻(至少講10次以上Open mic),所上傳的影片聽起來也不夠「炸」。
果然,我沒有進入卡米地的海選。通知結果的電子郵件是以張碩修的名義發出的,他對沒有入選的人表示:「請不要喪氣,這只是小小的挫折,喜劇的路還很長遠,我們路上見。」
我酸溜溜地想,會不會是我buff疊滿?女性、陸生、陸配,還有「第五縱隊」。
不過我還是找到了一個比賽機會,成功報名台北「3咖啡」11月的「天下第一喜道會」。去之前不知道它家老闆是網紅作家,臨去才想起打開google評價,發現這家店曾因為冒犯女性被炎上過,到店見入口貼著醒目的「禁止性騷擾」貼紙,心想也許沒那麼糟糕。
當天比賽的出場順序原是提前抽籤決定,但演員們起哄說要玩個刺激的,直接在觀眾面前抽籤,我抽到最後一個出場——適合講點刺激的。3名評審和大部分演員我都是第一次見,他們現實中看起來和網路形象差別不大,大概即便有人設,也多是真性情。
3咖啡的老闆準備了一套「七龍珠」共7顆,供評審頒發給中意的演員。主持人有兩位,一位是個中年製作人,另一位是略顯老成但其實是男大生的喜劇演員。開場前他們問我人設,我說「就第五縱隊吧」,他們愣了下,表示不明白什麼意思,請我換一個人設。我疑心他們是裝糊塗,問「那你們知道蘇州嗎」——我在國外的時候常被問家鄉是哪裡,但我回答「蘇州」十有八九不知道——他們居然說知道,於是最後我的人設變成「來自蘇州的秋涼」,上台前一秒,主持人先幫我緩頰,說我身分「特別敏感」,關照觀眾不要錄音錄影。
我上場後先接其他演員的梗,自嘲「精神正常」,說來3咖啡比賽是因為沒報上卡米地爭霸賽,又調侃了3咖啡的網路負評,把最嗆的段子放在段子的後半部。這樣處理倒不是因為我在網上感受到的敵意變少了,而是覺得喜劇不是只圖一時之快的單向輸出,我是來尋找朋友的,而不是製造敵人。
這也是我第一次面對這麼多觀眾──過去表演Open mic台下坐的多是演員,很少以觀眾的身分對我作出評價。而那天我收穫了兩顆「龍珠」,一顆來自曾點燃我怒火的「惡臭直男」俱樂部評審,讓我有點受寵若驚,甚至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誤會了他們的笑話,另一顆來自主持人,表示希望兩岸和平,這也讓我有點疑惑,他們到底是誇我表現不錯,還是真的害怕我身後的大陸?
離開3咖啡之前,有個女觀眾在門口叫住我,她自稱是香港人,常在兩岸三地跑,愛看三地的脫口秀,稱讚我有在「穩穩地」傳達觀點,會繼續關注我的表演。這是我當晚的另一個驚喜:原來我自認為「邊緣」的想法是有人欣賞的。我決定去更多不同的場所講Open mic。
地下笑話
我最初去講段子是看網路資訊找場地,後來有熱心朋友介紹,告訴我台北有書店、酒吧也開始定期辦Open mic,台大底加書店就是其中一間,它和其他俱樂部的共同點是也在地下一樓,四面牆壁都是書,多為人文社科,形成某種「不得造次」的震懾力——這也可能是台北唯一講JJ笑話會遇冷的場地。
我第一次去底加的時候很震驚「這麽大的書店居然能活」,後來看報導,才知它已是2.0的版本,前身是台北文青聖地之一、獨立書店「永樂座」,因緣際會與主打多元文化的「底加書店」聯合經營,在去年9月重新開張,每隔雙週舉辦一次Open mic。固定主持底加Open mic的喜劇演員是同志也是讀書人,力推台語文化,對於「爹味」太濃的段子會四兩撥千斤地予以回擊,維持場地女性友好且多元開放的氛圍,這也使得來看表演的女性觀眾相對別處的比例往往略高一些。
底加不是典型直男演員的舒適圈,我看到在那裡反響比較好的男性表演者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不卑不亢」,講性笑話但表現出對女性的尊重和自我省思;另一種是「女性之友」,以男性身分詼諧討論女性處境,「穿著她的鞋子走一哩路」。這兩種其實都在解構有毒的男性氣質,顯示積極的進步意義,不過這樣的聲音目前仍相對稀缺,在集體右轉的世界裡,厭女笑話恐仍是長期的主流。談論腥羶色對父權來說可以是挑戰,也可以是種討好,在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裡,我會更期待不討好的笑話。
雖然脆上的「支語警察」日常反中,但小紅書上的大陸人對台灣的濾鏡往往很厚,這既有千禧年台灣流行文化的影響,也有對民主自由社會的美好想像。加上陸客來台自由行,單次最多停留15天,走馬觀花一趟,通常來不及打破刻板印象,導致小紅書裡的台灣似乎被封存於時空膠囊中:有舊日的光環,如桃花源般美好。
牆內禁止討論政治議題特別是兩岸三地——疫情期間我曾在義大利做過一期podcast,標題同時出現了「香港」「台灣」,在牆內被迅速下架——禁忌越無處不在,反而讓大陸人更有興趣「出來看看」,也會關注「潤」出去的KOL。去年「王局」以攪局者姿態上《夜夜秀》遭炎上,收穫一波關注,顯示「獨立媒體人」深諳流量密碼。
可能很多台灣人不知道,有的陸客到訪台北不僅會去聽Open mic,也會講Open mic。去年11月,我曾在飛客碰到一個澳洲過來旅遊的北方女生,自稱是做律師的,說前一夜她在台北另一家俱樂部講「國籍」,當天是她是第二次上台講Open mic,講了她作為「女性」觀光客所觀察到的台灣,講完便匆匆離開,說要去看金馬影展。
在她上台之前我們匆匆聊了一會兒,我感到她好像積攢了很多被壓抑的熱情在這裡噴湧而出,以至於我也blabla輸出了一些抽象但又發自肺腑的中年感慨,並因她的出現意識到自己所擁有的一些日常是可貴的。儘管我講歐噴麥是出於被冒犯的憤怒,但在我一次次公開表達,並感受到被尊重、被傾聽、被支持的時候,我的憤怒也轉為力量。我也漸漸相信脫口秀不只是冒犯的藝術,也是一種溝通方式——它表面有刺但內核是愛。
公視之旅
去年12月,我作為50名觀眾之一到公視錄節目,討論「單口喜劇是冒犯還是療愈」的主題。對於「公視」的「公」,我初來台灣的時候並不了解,顧名思義理解為「公共/非營利性質」,後來聽了一些講座,才知這「公」也不好做:既要公正,又要優質,還要活得下去。
我自認為身分敏感,報名參與公共討論說不定會惹麻煩,但公視居然讓我有機會上鏡,讓我頗有好感。畢竟,同天的一位嘉賓藝人早年北上錄喜劇綜藝節目,被剪到只剩一個鏡頭。我心想,要是這期節目播出,我的鏡頭被剪得支離破碎,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就當「一報還一報」吧。
在正式錄影前,觀眾們先觀看了一部歐洲人拍的紀錄片《站立喜劇撩你笑出來~》(Stand-Up, the Laughing Therapy,2024),其中內容分3個單元:美式單口喜劇的脈絡,單口喜劇中的女性,單口喜劇中的少數族裔——後兩個「政治正確」的單元很歐洲,我看到有觀眾不喜歡這些說教,就低頭玩手機。
看完影片後我們正式進入錄影棚,當天天氣很冷,我原以為會開暖氣,只穿襯衫進去站了3個小時,冷得瑟瑟發抖,心想這是為了省電費嗎。正牌主持人是精神科醫師出身,也是我先生學生時代的女神,真人一開口,在場如沐春風。但溫柔女神也有鋒芒,像是討論涉及性別議題的笑話時,有一名觀眾流露出作為生理性別男的自矜,立刻被她不緊不慢一句「是嗎」戳破泡泡,我幾乎可以聽到女性觀眾們內心的鼓掌,有人直呼女神完全可以做個單口喜劇演員。
作為當天「用腳投票」的50名現場觀眾之一,我目睹的節目錄製全程可謂理性、平和且有深度——與網路風氣皆然相反。我認為這可能是公視節目有著一定格調,節目組做足了功課,以及正常人上電視都希望自己顯得體面,導致全程氣氛都如烏托邦般美好,彷彿「酸民文化」存在於平行宇宙。我有時會疑惑究竟是「眼見為實」,還是躲在匿名背後的刺耳言論更接近真實。但無論如何,在公視的這段經歷是有趣且值得回味的。
尾聲
疫情之後,我的朋友圈裡越來越多人提起「離散」(diaspora),他們通常是「潤」出去了的文青,有拿學生簽的,也有拿工簽,還有和外國人結婚的。人一旦站穩了腳根,好像就會冒出「搞事」的想法,我看到有人策展,有人用英文寫作,而我選擇講Open mic,並因此見識到一個更豐富、更有人情味的台灣。
但「離散」並不會輕易結束。即便沒有語言的障礙,身為外來者對在地者評頭論足,本來就挺冒犯的,像是過年去到別人家,說「哎你家沙發底下怎麼有餅乾屑呀」,可能會遭白眼。如果還戳到了別人的痛處,可能會被嗆「有這功夫管好你自家」。那要是批評自己的祖國呢?對於仍在祖國的昔日友人,這可能是「背骨仔」的行徑,在地者可能會施捨一些笑聲,獲得一些優越感,但因為沒有切膚之痛,也不見得予以關心。活躍於英文喜劇圈的亞裔面孔多已是外國人了,初代「離散者」仍將長期在邊緣徘徊。
記得多年前離開家鄉時,希拉蕊剛輸給川普,那時候我看社群媒體,覺得世界被撕裂成兩半,墮落啦下沉啦。如今看賀錦麗也輸給川普,卻憤怒不起來,腦海裡反而浮現一個莫比烏斯環:看似二元對立的世界其實根本就是一體,「離散者」是在上面徐徐爬動的螞蟻。對我來說,過去寫東西是掙脫宏大敘事,回到個體敘事,進入歐噴麥則是再脫掉孔乙己長衫,回到語言本身,審視它如何建構和消解權力,脆弱著,鋒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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