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瑟谷故事(6)——「自我」
曾經聽說過有一位信奉基督的家長,對於瑟谷強調孩子的自主性,以及了解自己,實現自我,這一類的信念感到疑慮,從他的信仰的角度看,他認為人不可以只為自己而活,必須服侍他人、貢獻世界,如果太強調實現自我,孩子們會不會變得很「自我」,不懂得為別人著想,不知道他的存在也是為別人的好處?
這位家長想法背後的信念是有關基督教神學的人觀,用這種神學術語來說,就是人之所以為人,是在實踐「共人性」(co-humanity)的時候,意思就是人除了是上帝的同伴以外,亦是與他者相遇的人,人的人性是向他者開放,甚至為他人而活(being-for-others)。我贊同人不是只為自己而活,但孩子認識自我、實現自我,並不是跟關懷別人和關懷世界對立的。我所理解的正好相反!不單沒有對立,反而是相輔相成的!我們若有任何可以貢獻別人、貢獻世界的東西,那必定是我們的「自我」,如果連自己都不了解,我們還有什麼可以給別人?只有實現自己,才有可能給予,而在給予的同時,我們也更了解自己。
我很喜歡的文學經典《麥田裡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的作者J.D. Salinger在他另一本中短篇小說集《法蘭妮與卓依》(“Franny & Zooey”)(註1)中,將這種對於「自我」的理解、對於生命的理解,作出了很精闢的解釋。
故事中的法蘭妮在她所就讀的大學的劇團當演員,但她正在經歷思想的衝擊和存在的焦慮,她發現世界的虛偽,以及人的「自我」的可怕,她感到不齒,但好像沒有辦法逃脫,這讓她感到人生難以忍受,她講到她演戲的感受,她說:
「我開始覺得尷尬了,開始覺得自己是個低級的利己主義者……別的不說,光是想演它就顯得我品味很差,之類的。我是指那些自負。我還在演戲的時候,演完戲待在後台的當下,我好討厭自己那樣。自負的人們到處流竄,自以為慈悲又溫暖。親吻所有人,身上沾滿他人的妝,朋友來後台見妳時,妳還得試著故作自然,表現友善,而且要到駭人的程度才行。我實在好討厭自己……
我受夠了自我、自我、自我了。我的自我和所有人的自我。每個人都想到達什麼地方,做些與眾不同的事,當個有趣的人,而我受夠了那些了。好噁心——那很噁,真的很噁……」(p.40, 42)
於是她尋求宗教的慰藉,她開始讀宗教神秘主義的書,然後學習向耶穌不住地禱告的方法,她不再去劇團了。她的哥哥卓依是個幽默卻又深沉的人,他見到妹妹這樣,就對她說了自己的看法,並鼓勵法蘭妮實現她的自我:
「你一直提到『自負』,我的天啊,誰自負或不自負要由耶穌基督本人來認定。這是上帝創造的宇宙,小妹,不是妳創造的。誰自負或誰不自負的最終定奪權在祂手上。妳把妳熱愛的愛比克泰德(註2)放哪去了?艾蜜莉.狄瑾蓀(註3)呢?妳希望妳的艾蜜莉詩興泉湧時只坐下來唸禱文,直到她齷齪的、自我中心的衝動離她而去?不,妳當然不希望!但妳卻希望塔珀教授(註4)移除掉自我。那不一樣。也許不一樣,也許確實不一樣。但妳還是不要指著『自我』大呼小叫。
也許妳會想知道,我個人的看法是這樣的:世界上有超過一半的惹人厭的狀況是因為大家不運用他們真正的自我才激發出來的。舉妳的塔珀教授為例吧。總之根據妳對他的描述,我敢打賭一件事。你以為他在運用的自我,根本不是他的自我,而是更為骯髒、更不基本的機能。我的老天啊,妳在學校裏也待得夠久了,應該要知道各種實情才是。妳抓一個不適任的學校教師來看啊——或者抓一個大學教授也說得通,妳有一半的機率會發現對方是一流的汽車技師或該死的石匠,只是被擺在錯誤的地方。舉勒沙吉——我的朋友、我的老闆、我的麥迪遜大道玫瑰為例吧。妳以為是他的自我讓他進了電視圈嗎?是才有鬼!他已經沒有自我了——就算他曾經有吧。他把自我切割成嗜好了。就我所知,他至少有三個嗜好,全都跟他家地下室那個巨大、耗資萬元的工作室有關,裏頭裝滿各種電動工具、老虎鉗,還有其他天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運用自我的人,以真實自我示人的人,根本沒有任何時間可以發展該死的嗜好。」(p.206-208)
是的,不是因為大家都在運用自我而令世界充斥自私和虛偽,正好相反,因為某些原因——想要迎合主流價值,或者相反,從世界退出躲進宗教和宗教組織裏——導致許多人不再能夠接觸和了解自己的內心,因此不能夠運用那真正的自我,不能或不敢活出真實的自己,只能隨波逐流,或以瑣碎的嗜好充塞空虛的內心和生活。所以,瑟谷要讓孩子有充分的自由和自主去探索和認識自己,貼近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心中的熱忱,有勇氣實踐自我。一個人的「自我」若有被好好珍惜和運用,就是給世界和他人最好的禮物,真正的貢獻。
註:
(1)J.D. Salinger著,黃鴻硯譯,《法蘭妮與卓依》,台北:麥田出版社,2020年12月。
(2)愛比克泰德(Epictetus):古羅馬斯多葛主義哲學家,其哲學其中一個思想是提倡人應當追求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並願意為此付上代價。
(3)艾蜜莉.狄瑾蓀(Emily Dickinson):十九世紀美國著名詩人
(4)塔珀教授:法蘭妮就讀的大學的宗教研討班教授,法蘭妮對這位教授感到厭煩,她形容他是「一個志得意滿的可悲老騙子,白髮蓬亂。我認為他會在上課前先進男廁把自己的頭髮弄亂——我真心這樣想。他對他授課的主題毫無熱情。自尊?有。熱情?沒有。那也無妨——我的意思是說,那並沒有什麼特別奇怪之處,但他卻一直放出一些愚蠢的暗示,要大家相信他是一個開悟之人,他出現在這國家,我們這些孩子應該要感到高興才對。當他沒在吹噓時,只有一件事會帶給他活力,那就是在某人說某某文字是梵文時糾正對方,說那是巴利語。」(p.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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