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方向是什麼?往前走,不要回頭。
我坐在高鐵上,向著家的方向前進,我的方向。
我的方向。
我很少在晚上搭車,我面向靠窗的那一側,今晚彷彿冥冥之中,宇宙知道我需要安靜,他選擇不幫我安排過程中的旅伴,只讓一個空位跟我一起,往家的方向前進。
我媽媽死了。
我在電話中得知這個消息,然後緊緊地嘆口氣。
我的母親在我生命中留下太多鑿痕,他嘗試把我往他的方向拉去,像是水牛拖著韁繩,執拗地向著他的方向,而不是我的。但此刻我手中的韁繩鬆了,與我對抗的力量也消散了,彷彿從沒有存在過。
「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走你願走的路,你的心,你的方向。」
這股一直牽制我的絲線,在一瞬間全部斷開,像是被什麼人剪斷似的,驕傲的我卻一時之間無所適從:「死了?!死了。」
我看見高鐵車窗中的自己,因為車廂內的明亮光線,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反射在玻璃窗中的自己,我凝視著自己的眼匡,凝視著自己的臉,以及淺藍色口罩下的嘴、鼻、雙唇,我還是我,我卻也可能不是我了,我感覺自己不是自己,像是在凝視著一個陌生人,而他的眼中沒有一點眼淚。
看見窗外閃逝而過的燈火、荒原、林木、田野,以及也許還有個母親在等待的家,橙黃色的燈火如同星辰被拋在腦後,向著我來的地方而去。
我在走回過去、走回家庭、走回我母親來的地方。
我看見座位左前方的女士,看著他看著手機相簿,也看見他一張一張地檢視與同學一起同遊台江內海的合照,又看見他刪除、再刪除。
我莫名地著迷,我期待她翻過這一張照片後,看見臉上的笑靨,以及他與某個我根本也不認識的人的合照,歡快又興奮的情緒滿出手機螢幕,闖入我暫時空空如也的內心。
我還能說什麼?我還能期待什麼,我媽媽都死了。
已經,沒有再次合照的機會了。
過去,我對我的母親有諸多抱怨,甚至抱持著一絲恨意,對於一個試圖掌控我人生的母親,一個不願意理解我、關注我、同理我的女人,我對他有何好感?
我曾經恨過她。
他小氣、愛貪小便宜、也膽小又充滿缺點,甚至差一點把我逼上絕路,我很恨他,也從不忌口地對身邊的朋友述說這些事情,甚至也怨恨他小時候不能保護我被家暴的冷漠、淡然,以及鄉愿又雙重標準的討厭個性。
但此刻,我看見窗外閃逝的光點,看見凝視自己的自己,我在這瞬間放下。
「不論我的母親對我做過什麼,我原諒他。」
三十多年間的所有恩怨,所有憤怒與忌恨,我都放下,都放下。
這不是一種因為人死燈滅的不得不,也不是一種死者為大的理解,只是我心底就有種東西,本來因為與母親相互拉扯而緊繃的弦,在這瞬間因為死亡而聲聲斷開,發出轟然巨響的同時,也將我拋開,拋在那個已經完全沒有機會追上的距離,名為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我的方向是什麼?
老實說在此刻的我無法切實地回應,死亡橫亙在我的眼前,把我母親與我的聯繫剪斷,本應該互相牽扯的力量鬆脫之後,我卻無法往另一個自在的地方走去,只是獨坐在標示「此路不通」的路口。
死了,都死了。
不論你對我做過什麼,我都原諒。
我都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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