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的活著
我是阿峰,家裡的老二。
在我們家,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成為誰。
大哥阿廷,是家族的驕傲。從小,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榜樣,走路要挺直腰板,說話要有條理,吃飯要有儀式感。
小弟阿良,出生時身體不好,阿公阿嬤把他接走,捧在手心疼著。
而我呢?
我學會了自己端碗吃飯,自己洗破掉的襪子,自己在角落長大。
在這個家裡,我是被遺忘的人。
小學、國中那些年,我是全班最黑的一個。
同學們笑我:「黑炭。」
「山地仔。」
我低頭不語,只是笑笑。
回到家,媽媽在熬湯,爸爸在教大哥功課,沒人問我今天過得怎樣。
但我早習慣了。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沒人在意。
爸爸教我:「見人要笑,禮貌至上。嘴角掛著笑,心裡再苦也別讓人看出來。」
媽媽邊切菜邊叮嚀:「賺一塊,存五毛。日子難,不會等你準備好。」
阿嬤燒茶給我喝,一遍遍說:「遇事要三思,衝動是毀人的劍。」
阿公在門口抽著菸,拍我肩膀:「怕什麼?做人要勇敢,別被別人看扁了。」
我把這些話一字一句刻進骨頭裡。
我以為,只要照著做,總有一天可以過得好一點。
高中那年,家裡散了。
媽媽拖著行李離開,爸爸冷眼旁觀。
那晚,我一個人窩在黑暗裡,聽著牆上鐘滴滴答答的聲音,像快壞掉了一樣。
有一天傍晚,下著大雨,我看見小薇在牆角蹲著。
她的雨衣破了,身上全是髒水,旁邊圍著一群嘲笑她的人。
她抱著書包,像個被淋濕的流浪狗。
我走過去,撐起傘,站在她面前。
「走了。」我輕聲說。
她抬頭看我,眼睛裡裝著要掉不掉的淚。
從那以後,小薇總是默默跟在我身後。
有一天,她的父母來了學校。
我才知道,她的家跟我一樣破碎——父母離異,母親一個人撐著。
他們知道了小薇被欺負的事,特地來學校討公道。
那天下課後,我提著掃把走過樓梯間,正好遇見他們三個。
小薇的父母停下腳步,對我鞠了一個深深的躬。
「謝謝你。」
「謝謝你願意在那種時候幫她。」
那一刻,我手裡的掃把差點掉地上。
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真心地向我道謝過。
之後,小薇常常偷偷塞給我糖果、飲料,笑得像個太陽。
直到那天,她捧著一袋雞蛋糕,紅著臉站在我面前,小聲說:「我喜歡你……」
我愣住了。
在路燈下,我看見自己倒映在她眼睛裡——瘦弱、黑黝、破破爛爛的自己。
我想伸手,可是,怎麼敢呢?
我什麼都沒有。
我怕我這雙骯髒的手,會弄髒她乾淨的世界。
我低頭,咬著牙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說:「別鬧了。」
轉身離開,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雨裡。
以為這樣,她會離開我。
但沒有。
之後的日子,小薇依舊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對我笑、找我說話、一起走校道。
她變得更開朗了,也交了更多朋友。
她臉上的笑容,像春天的風,溫柔又有力量。
偶爾,我在操場的邊緣,看著她在人群中奔跑、笑鬧。
她還有人疼,有人護著。
而我,只能像影子一樣,遠遠地看著,活在自己的黑夜裡。
有時她回頭,笑著朝我揮手。
我也笑了,抬起手回應。
只是,那笑容裡,藏著自己都快要壓不住的苦澀。
高中畢業後,我沒有繼續念書。
直接找了第一份工作,一家小餐館當外場服務生。
我把爸爸教的「禮貌至上」做到極致,對每個客人笑得腰都快斷了。
下班後,蹲在公園吃著便利商店的飯糰,嘴裡默背媽媽教的:「賺一塊,存五毛。」
遇到事情,想三遍,三思而行,不衝動。
即使被主管無理斥責,也只是低頭說聲「對不起」。
我以為,我真的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餐館裡有個客人丟了錢包。
店長第一個就指著我:「就是他,最可疑!」
沒有證據。
只是因為我是最不起眼的那個,膚色最黑、沉默寡言的那個。
我急忙打電話回家,手指顫抖地撥號,想抓住一點點溫暖。
爸爸在電話那頭沉默很久,最後只冷冷地說:「自己反省吧。」
阿嬤輕輕歎了口氣:「怎麼沒想過後果?」
阿公只留下一句:「勇敢點,自己扛。」
沒有一句話,相信我是無辜的。
我坐在餐館門口,雨一滴一滴打在臉上,早已分不清是雨還是眼淚。
這個世界,讓我努力微笑,讓我小心存錢,讓我三思而行,讓我勇敢堅強——
可到最後呢?
不過是輕輕一腳,就把我踢進了絕望的泥潭裡。
夜晚,我走到那座熟悉的橋上。
雨很大,冷風割著臉。
我脫掉濕透的鞋子,赤腳踩上護欄。
腳下是滾滾的河水,像一首誰也聽不見的哀歌。
我笑了。
第一次,毫不猶豫地笑了。
這一次,終於不用三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