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模(七日書day7)
三年前我看中村純彥的紀實文學《東京貧困女子》時,我絕對想不到三年後的我生活在東京。而十年前整天幻想隱居在小鎮的我保准更想不到十年後的我對大城市如此甘之如飴。
我從小都對大城市持負面態度,視高樓大廈、現代科技如洪水猛獸。或許這最初是因為我常常讀到推崇自然、古典、隱居的文字——文學的紀錄與反思總是滯後於現實發展的,文學經典被淘洗出來的進程更是落後於現實世界的腳步。就像在我幼年時,21世紀的文字與觀念還是浮游的尘沙,是魚龍混雜的不可信的;而在這之前的文字與觀念已經沉澱分層,被篩選出來的那部分被認為是可信的,可以放心地灌輸給新世紀兒童的。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系統性偏差,我從小嚮往偏遠的鄉鎮與去工業化的生活。
同時,我又能聽到同時代的許多批判現代科技下的生活的聲音,多是說發達的科技與光怪陸離的大城市令人浮躁,或著說污染問題,懷念藍天清水,懷念滿天星,懷念所謂「車馬很慢,書信很遠」。車開得越快,踩剎車的聲音就越絞碎,傳到我耳朵裡,我就更幻想有一個靜謐幽深滌盪心靈的處所。
其中,江南水鄉最多地承載了我不切實際的幻想。小學時有次寫作文,主題是去旅遊的經歷,我沒有去旅遊過,所以就編造了一篇我去甪直的遊記。我連一張那裡的照片都沒有看過,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個省,離我多遠,我只是把我聽過的歌曲和看過的文章裡的意象排列出來形成了一篇作文:石板小路、小橋流水、煙雨、馬頭牆、烏篷船、撐船阿婆、歡歌笑語⋯⋯班主任誇了我的文章,並做主要投稿到徵文比賽中。然而他展開問了兩句作文有關的事後,卻發現我連「甪直」的「甪」都不會唸——因為這個地名是我從文章中看到的,就一直記在心裡,卻沒去搜它的讀音。當時班主任猶疑地看了看我,徵文的事也再沒提起,我想他一定認為我的作文是抄的吧。
六年級的時候,我受同學感染,突然要寫小說。那時我已經知道甪直的讀音和位置了。我又寫下了一篇發生在我空想中的甪直水鄉的故事,寫出生在甪直的女孩陳雙雙隨父母去了大城市蘇州,然而仍然懷念純淨古樸的水鄉。故事的結尾是雙雙終於回到水鄉探望曾經的小夥伴,卻在和兩個夥伴一同划船時不幸跌入水中淹死了。現在回想起來,這個結尾實在突兀,大概是我不知道如何為故事收尾,就乾脆把主角寫死。
但小時候的我不光沒見過江南水鄉,其實也沒見過大城市。我第一次真正地接觸大城市,是我高中時去省會參加數學競賽。我坐了人生第一次地鐵去了競賽考點,考點學校的門口是我從沒見過的過街天橋,我在天橋對面吃早飯,那裡的煎餅果子居然有四種顏色的麵糊,白色的原味、綠色的菠菜味、紫紅色的火龍果味和黑色的蕎麥味。旁邊的便利店裡賣著關東煮,還能買到藍莓味的安慕希,還有一種綠色的「大麥若葉青汁牛奶」,我簡直稀奇死了。一想到對於這所學校的學生而言,以上種種全都只是尋常,我就由衷地感到嫉妒。太美妙太夢幻了,如果我每天都能買到這些花花綠綠的食物,讓我在天橋對面讀一輩子高中我都願意啊。不過後來嘗試之後發現,大麥若葉青汁牛奶雖然好看又好喝,但我對它過敏。
第一次真正生活在大城市,是上大學之後。剛入學時我每天都要逛好幾次校園裡的711,找我沒見過的新奇食物。過去我所虛構的對於大城市的嫌棄早已消失,是否有便利店、軌交是否發達、有沒有共享單車和共享電動車,也成了我評判一座城市是否宜居的關鍵判據。
如今我所生活的東京,便利店和軌交都發達到了極致,以它大的程度、現代化的程度,絕對能作為曾經的我批判的典型。但生活是體驗高於幻想的。如果我永遠被我曾經所形成的觀念裹住,活在過去的我為我搭建的模子裡,我就既逛不到便利店,也去不了水鄉。去新的地方,去嘗試沒見過的事物,在沒有真正接觸到時不要先入為主地否定。每一次改變既有觀念,都像把布丁從模具裡脱模出來一樣解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