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龍眼、檳榔樹:送阿公最後一程的日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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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記述了太多阿公臨死之前的時刻,對阿公還活著時的印象竟然逐漸模糊?
在我小時候,阿公固定到仙祖廟擺攤賣菜。他養了一隻自己跑來的黑色土狗,跟著他一起上山。只不過,牠誤食別人的毒藥,很快就死了,阿公後來再也沒有養狗。
等到一天即將結束的黃昏時分,阿公駕駛貨車,從山坡上開下來。每次,聽到引擎轟隆作響,我們放下手邊的釣竿、樹枝等雜物,開始互相喊著「阿公回來啦!」有些人爬到貨斗上、有些人搶著坐在副駕;車子有如地震般顛簸,沒有車門,一不小心就會摔到路邊。阿公轉動方向盤,呵呵大笑──雖然這只是一剎那,只開短短的一段路就回到車庫了,但不知怎地這卻是我對阿公最鮮明的記憶。
前年夏天,阿公病情已經沉重,仍然搭竈烘生龍眼。他顧爐火顧到半夜,定時翻動那些圓滾滾的顆粒,薰得煙霧久久不散。那陣子,阿嬤頻繁出入醫院,無法起身走路,生活起居非常倚賴阿公。生病的人偶爾難免脾氣急躁,有一次阿公拿錯了牙刷和水杯,被阿嬤棄嫌時,他就杵在原地。
阿公也幫阿嬤盛晚餐的菜。阿嬤挑食的很,所以我們幫她盛菜一定不合她意。
阿公盛了一小碗飯,「這個,」他挑了一小塊魚,「這個,」他夾了一塊肥肉,「還有這個。」他最後夾了一些龍鬚菜。
阿公沒有對我說過教、講過什麼大道理,只有一次,因為我台語說得實在太破了,他說:「台灣人袂當袂曉講台語。」(台灣人不能不會講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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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漸漸把過年回阿嬤家、順道去爬大棟山變成了例行活動。這趟行程來回落差約八百公尺、腳程六公里、走完一程,差不多四個小時。登山口前的柏油路,兩排車輛停到家前岔路口。人們一批一批整裝出發,中老年人占絕大多數,年輕人也漸漸變多,還可以看見越野跑的跑者蓄勢待發。
我則一身輕便,一邊走一邊腰繞而上;用自己習慣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行走,慢慢感受這座山帶來的氣息。大冠鷲順著氣流在天空自在迴旋,發出「忽悠──忽悠──」的叫聲。山頭上的樹叢似乎變禿了一些,沒有小時候那樣的蓬鬆,山崖依然陡峭、矗立在遠方。偶爾會聽到台灣竹雞的叫聲,自遠至近地傳來。五色鳥、自動灑水水管的噴水聲像規律的背景音樂。
到了山頂,早已聚集了登山客。一隻大狗坐在走道上搖著尾巴,孩子嬉鬧,每個涼亭都有人開爐煮泡麵,山頂一時之間人聲鼎沸。我記得某年跟堂哥一起到雞籠山,天氣濕冷,大霧瀰漫,涼亭只坐著兩個阿伯,燒了一壺茶,還正熱烈談著 G 哥的新聞。
從山頂的展望可以眺望阿嬤家、關嶺國小操場,也能夠看見白河水庫,像是雲海又像是天空的無盡蔓延。山頂風透,一陣一陣吹來,非常的冰涼、新鮮,雖然有一點凍,但仗著剛運動完的熱氣,我只覺得風吹走了汗,很清爽。
每一年過來,感覺這裡一點都沒有變。一樣彎彎繞繞的縣道、一樣成排而筆直的檳榔樹、路邊攤位的招牌「林阿伯的牛奶芭樂,真正甜!」也始終擺在那。在這裡,不荒僻、不冷清,但也不是都市那種繁華興盛。
但時間其實一直都在流逝。生命逐漸凋零消逝,如同大自然的季節更替。每當我想起關子嶺,我記得的是那有生命力、躁動的蟬聲,鼓動著我的耳膜,一年又一年,串起那些我在阿嬤家以及那些在病房陪伴阿公的日子。
後記
阿公過世滿一年了。去年喪禮結束後我就開始寫阿公從住院、瀕死到葬禮這段期間所經歷的事,但我發現自己需要消化、沉澱後才能把那些記憶連貫在一起。寫親近的人特別困難,因為我不知道該描寫到多細節,而且這又是一個特別難寫的題目。
比起害怕死,我想人們害怕的是死前的折磨與痛苦。也許是在今年,我才與親人朋友比較認真地談論這些事,有時候是聽到別人遺憾的消息(車禍尤其多、生病與登山意外還比較少),有時候是忽然發現自己的父母也逐漸變老。也更提醒自己要活在當下。
如何面對死、如何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走得有尊嚴──是我真正想在這篇文章問自己的。也許,還沒有答案。藉由文字,我能夠把那些褪色、重置或錯亂的記憶重新回復成它應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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