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民意識與公民意識——關於聖君情結淵源的思考(二)
有一次,我問一個荷蘭同事:“你覺得荷蘭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麼?”他回答:“應該是貧富差距擴大導致的社會撕裂吧。”我大為驚訝,荷蘭2018年基尼係數只有0.27,在歐盟國家中處於較低水平,相比中國同期的0.47就更低了。這麼小的貧富差距,即使擴大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荷蘭公民社會形成得很早,1848年確立君主立憲制,女性在1919年取得普選權。二戰後,荷蘭和其他西歐國家一樣,反思戰爭原因。大家想,貧富過度分化,又缺乏對赤貧者的社會救濟,赤貧階層雖然沒有食物,可是有選票,他們一旦被納粹利用,就會導致戰爭。於是社會很快取得共識——要避免戰爭,就得給窮人救濟。在左翼主導的反思思潮的推動下,公民選舉產生了左翼主導的政府。那麼,怎樣解決貧富分化的問題呢?很簡單,劫富濟貧。文雅一點的說法是福利國家。
起初,這種政策帶來了顯著的效果:荷蘭絕對貧困比例由22.8%迅速下降到福利後的7.3%。同時,政客們也迅速發現了成功當選的好辦法:只要許諾上台以後給人們發福利,選票就會源源不斷。畢竟,發福利是連最底層人都能理解的事情,無需費口舌給他們解釋政綱。另外,發出去的福利來源於稅收,只要用超額累進稅率對少數富人和他們開的公司徵收很高的所得稅就可以了。丟掉少數富人選票可以換來大量窮人選票,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經濟上的國家主義越來越流行,全國的政治氣氛越來越左。原本屬於右翼的政黨也在經濟政策上被迫向左轉,否則就生存不下去嘍。可是,新問題出現了,錢不夠發。到70年代,荷蘭出現了嚴重的財政危機,不得不削減福利規模,直到現在。
讓懶人變得勤快難如登天,大量中下層人群不再著眼於通過努力工作來獲得更好的生活,而是希望儘量少工作,讓共同體來為他們的日常開銷買單。同時,精英階層也在變化。社會並沒有因為精英階層龐大的稅務貢獻而感激他們,反而不停地逼迫他們交更多的稅。這樣的共同體讓有創造力的精英想盡辦法把自己努力賺來的錢藏起來,或者肉身翻牆,離開這個國家,去更有活力,對他們更公平的美洲。精英離開了,普通人變得更平庸,既然大家都得到差不多的報酬,又何必活得那麼辛苦呢。
這是另一種個人權利與義務失衡的現象。上一篇我們談到臣民意識,即認為自己作為被統治者,有義務而無權利的心態。這裏變成了只想要權利,不想承擔義務的心態。這種思潮在歐美主流社會依然非常流行,支持者認為獲取福利是自然權利的一部分,受國家供養天然有理。福利成了萬金油,人只要有福利,沒工作也沒有關係。政府只要讓福利有穩定的來源就好了。他們認為大型跨國公司創造的財富足夠多,多到可以支撐任何福利。
這裡不討論經濟學上的可行性問題,只在權利義務的框架下談影響。
對於一個普通勞動者,工作不僅僅是賺錢養家餬口的來源。他們要在工作中獲得個人能力的提升,要得到同事和上司的信任,甚至要收穫友誼。這些人生中很重要的東西,都是福利給不了的。待在家裡靠福利過日子,人們的視野就只會侷限在自己以後能不能拿到同樣甚至更多的福利上。換句話說,當人們不再需要盡義務的時候,依然作為公民的人們也就沒有必要去深入思考社會議題。一切進入人們視野的社會議題都會以眼前的利益為中心,而很難再有其他維度的討論。比如荷蘭主流社會對移民問題的關注總是“他們”拿走了“我們”的福利,從文明演進角度的深入分析要麼沒有收到關注,要麼被草草扣上種族主義的帽子了事。衡量一個政客的標準也變得簡單化——多發福利的就是好官。做出漂亮承諾的短視政客們閃亮登場,受到人們的追捧,稍有常識的政治家則無立錐之地。反正民主憲政體制已經在那裡了,大家都有投票權,不論對社會的貢獻有多大。
終於,一種與“聖君情結”相對應的出現了,那就是“庸君情結”(這個詞是我自創的,不是政治學術語)。具有這種情結的人往往滋生於成熟的公民社會,他們不再關心國家/共同體的未來,只希望當權者能夠給自己帶來多於自己應得的那部分的好處。
與“聖君情結”一樣,“庸君情結”只是靠思維惰性迴避問題,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區別在於,“聖君情結”使得民眾的註意力過於集中在政治人物身上,忽略了制度的重要性。而“庸君情結”恰恰相反,使得民眾過於相信當下的制度,忽視了政治人物的能力。這導致“庸君情結”在民主社會中很容易被大利益集團利用,例子可以看美國民主黨總統初選候選人楊安澤的政治主張。
回到開篇的問題,貧富差距有所增大並不是問題。問題的本質是社會系統沒能依據貢獻或承擔的義務授予人們相應的權利。為社會做出更多貢獻的人理應比常人擁有更多的權利,而讓那些沒有為社會作出貢獻的人擁有與常人同樣的權利,會帶來威脅到民主憲政體制之生命的後果,至於有多嚴重,我們拭目以待。
同時,我們也應該反思,民主憲政模式應該如何調整自己,以獲得持續的生命力。這個我們以後再討論。
對了,上次提到的羅馬公民權後來怎麼樣了呢?公元212年,羅馬帝國皇帝卡拉卡拉頒布《安東尼奧敕令》改革,向行省人普發羅馬公民權,所有人一下子都無差別地成了羅馬公民,行省人與羅馬聯系的紐帶就此消失。這種平衡被破壞導致了可怕的結果:外省蠻族組成的軍隊漸漸不再認同羅馬,而是仍然歸屬於自己所在的當地部落。這成了羅馬衰落的起點,羅馬的精神氣質不再,慢慢蛻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