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与感染艾滋的孩子生活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不再害怕这个病

Miki 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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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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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我说,Miki Sister,我在网上看到中国有个地方,整个山头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如果有一天去能去那里,可以拍张照片给我吗?


編者語:文章於2019年9月首次發表在Vice中國。


7月的一个下午,在这个所有攻略书都不建议选择出行的又热又干的季节,我来到了印度第四大城市 —— 泰米尔纳德邦首府金奈(Chennai)。

从机场出来,向一群英文不算太好的泰米尔人比手画脚问了半个小时路,才坐上前往目的地 Acharapakkam 的巴士。语言不通是难问路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几乎没几个当地人听说过这地方,都是一副 “你一个女的背着一个能砸死人的包去那里干嘛” 的表情看着我。

谷歌地图上面的金奈几乎是一片土黄色。我从一个像汽车总站一样的地方出来,一路上只有野草和矮灌木,空气污染严重,附近散发着一股不知道是牛还是人的污秽物的气味。旁边菜市场和小吃摊档依然人头涌动。

堵了四个小时之后,我到达了 Acharapakkam,却被预订好的旅馆莫名其妙地拒绝入住。我打电话找到了此行拜访的朋友,Rocky。他说:“别住外面了,你就来我们这儿住吧。那个旅馆会半夜撬门强奸女住客,出了名的,你不住更好。” 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只是想安慰我。 

寻找 Rocky:Blood Brother

这是我跟 Rocky 第一次见面。

Rocky 是我大学英语老师 Terra 的好朋友。大四的时候,Terra 在课上给我们介绍了 Rocky 以及他的个人纪录片《Blood Brother》(《血肉兄弟》), 讲述他一个人在印度帮助和抚养一群先天感染艾滋的孩子的故事。影片在2013年圣丹斯电影节拿下最佳纪录片。

不确定当时有多少人在认真听 Terra 讲课,反正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把电影下载下来,边看边涕泪横流,心想哪天一定要见一下 Rocky 和那些孩子们。

《Blood Brother》海报。电影里面几个主角,已从六年前的小孩长大成人。

Rocky 告诉我,这些孩子现在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成年后离开收容所的他们,并没有学到任何谋生技能。南亚儿童收容所基本上都有严重的腐败,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 当年在斯里兰卡做完义工回国不久,收容所老师联系到我,说校长因为私吞善款被开除。因为收容所的不科学与非人性化管理,大部分孩子不仅成绩不好,连基本家务例如做饭、洗碗、缝补衣服都不会。

感染艾滋的他们本身就不被社会接纳,如果成年时无法独立谋生,将很难生存。为此,Rocky 和他的印度妻子成立了 Light Partnership 这个组织,为4至14岁儿童提供当地义务教育体制内的教育机会,同时为14至20岁的少年提供更高水平的教育与技能类知识。他说,“我希望通过建立一个健全的、与邻里紧密联系的社群,让这些孩子过上他们应有的人生。”

蓝色建筑就是纪录片《Blood Brother》拍摄地。10年前 Rocky 第一次来这个收容所做义工,几个月后又回到这里,并留了下来 | 本文全部图片来自作者,使用经过 Rocky 许可

Rocky 一家所在的村落 Perukkaranai 距最近的城镇也有15分钟车程。村民大部分来自倒数第二个种姓。这里住房与基建非常落后,不少人仍住在用椰树叶和树皮编织成的草房。来印度之前,我一度以为现在它们只存在于深山原始部落。

村内一角
这种草房(cadjan)在泰米尔族的低种姓里非常常见

孩子们:和 HIV 共存 

Rocky 在村里有三个房子,两个小平房分别作男女宿舍,每个房间估计15平,能放两张床,各有一个蹲厕。五年前 Rocky 给孩子们建了一座两层楼高的别墅,用作白天活动大本营,有开放式厨房和客厅,二楼给补习班上课用。Rocky、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一些年纪比较小的刚加入这个社区的小孩,都住在这个大屋子里;已经成年的孩子,就按男女分宿舍。我被安排住在女生宿舍,有两个室友,Swathi 和 Keerthi,她们都已经20岁了。

在此行之前,我对艾滋只了解一些基本常识,比如传播途径是母乳、性行为、血液。去之前不知道环境如何,我也就没想太多,只知道要注意卫生。刚来这里第一天我发现,Rocky 一家包括他的三岁女儿,不仅与孩子们共用餐具,并且共享水源和水杯。所以我也不担心和大家一起用餐。

唯一可能担心的一点就是,我跟女孩们是用同一个舀水的大水杯,从大水桶裡舀水洗澡。后来我发现 Rocky 女儿跟孩子们也是这样共用水杯,就没太在意了,因为艾滋病病毒在体外存活时间非常短。

虽然是沿海城市,由于常年缺少降水,极度干燥,洗漱用的水基本都是靠从两公里外的水箱人手提过来,有时也靠接雨水。由于水桶都是敞口的,白天好不容易接回来的水,到了晚上就会漂浮不少昆虫尸体和青蛙粪便。

各种各样的储水桶,总是占据房间里显眼的位置

孩子们早上9点上学,下午3点放学,晚上6点家庭教师会来家里补习,结束后吃饭聊天看电影,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大家在一起欢乐又亲密,在这样的日子里,你不会记得他们天生感染艾滋病毒,并被家人遗弃。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之间划破了脚趾,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熟练地翻出医药箱帮我消毒贴胶布。我这时才发现,原来这群小孩已经久病成医。

一个住进来不久的女孩脚上的伤疤。小时候,她经历过一次非常严重的病发,全身皮肤溃烂

Keerthi:带着伤疤活下去 

Keerthi 跟我睡在同一个房间,一直皱着眉,几乎没见过她笑。她是一个爱美的女孩,会在前一晚编好茉莉花串,第二天别在及腰的辫子上出门;还会出门前仔细搭配衣服和围巾的颜色,有时涂个淡淡的口红。二十岁的她很会照顾新来的孩子,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母性韵味。

一张 Keerthi 的照片

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她手臂上割腕留下的疤痕,但不确定能不能问。如果我问她,她会告诉我吗?Rocky 则说,“这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又过了两天,正好是 Keerthi 二十岁生日。晚饭时,Rocky 让大家围坐在地上做分享,与 Keerthi 互相说出想跟对方说的话,最后每个人都泣不成声。我也终于知道,那些伤疤是因为 Anitha —— 她与 Keerthi 一起长大,在一年前发病去世了。

Anitha 是纪录片《Blood Brother》里一个很重要的角色,Rocky 看着她从小长大

回到女生宿舍后,Keerthi 跟我一起坐在床上,说她度过了非常煎熬又彷徨的一年。去年8月 Anitha 已经成年,收容所强迫她去金奈市区工作赚钱,但困于能力有限,她只能做一些低收入工作,生活痛苦且无法与人社交,变得非常抑郁。在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她病发了,并在一个月内急速恶化。躺在病床上的 Anitha 由于身患艾滋病被医护各种嫌弃,甚至粗暴对待。Keerthi 一直陪在她身边,而她最好的朋友在弥留之际已经不认得自己了。

Anitha 去世之后,Keerthi 想到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想到死亡,想到在她年幼便同样因为艾滋而去世的双亲,想到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养父养母 ...... 她尝试用极端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醒来之后,她感到很后悔 —— 看到鲜血涌出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人生太短暂了。后来她在伤疤上刺了一个寓意 “爱” 的纹身:“我希望能遮住这些伤痕。”

Keerthi 喜欢花。她对我说,Miki Sister,我在网上看到中国有个地方,整个山头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如果有一天去能去那里,可以拍张照片给我吗?我不知道她具体指哪里,但回国之后只要看到一大片花田,我都会给她拍个照。

Keerthi 手上的伤疤和纹身

与 Keerthi 同样在身体上留下印记的还有另一个男孩。他手上有割痕,还有象征  “family” 及 “tamil” 的纹身,他的生父在2004年上吊自杀,生母是一名妓女。父亲死后,母亲要继续生计,会带陌生男人回家;她的工作被当时不到五岁的男孩看在眼里,他说那是 “very nasty things(非常龌龊的事情)”。

“你还跟你母亲联系吗?” 我问。

他说:“我恨她。”

“那你纹身上 family 的含义是?”

“是 Rocky 给我的这个新的家。”

男孩身上的割痕与纹身

我想做点什么

一星期后,我离开了 Perukkaranai。我和这十多个孩子一起做了很多普通的小事,吃饭、玩摔跤、去镇上逛街、给他们做蛋糕和馒头、教他们中国功夫(做做样子,我并不会)。回想起一开始在脸书上给 Rocky 发简讯,他说,“我们欢迎你来,但是你得想想你要来干什么,光跟孩子们玩是不够的,你得做一些能影响到他们的(impactful)事情。 ” 我一度陷入苦恼,除了这样的日常陪伴,我到底做点什么事情才能算是有影响呢?

可当我离开的时候,Rocky 却说,“其实你跟他们一起生活,一顿饭,一个拥抱,就足以让他们感到鼓舞了。”

这是放在 Rocky 家最显眼的位置的一张大合照,里面的孩子都来自同一家收容所,后来几乎都成了 Rocky 的助养对象。他们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在学习或进修,有的在大城市工作,有的相爱结婚还有了小孩

但我回来后完全不能忘记他们,我还是想做点什么。所以我想从这篇文章开始,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更多人。

目前,Rocky 和他的组织 Light Partnership 仍在为更多孩子努力。如果你想更多了解他们的故事,请浏览他们的网页 www.lightpartnership.org你还可以注册成为长期捐助人,只需要每个月一小笔善款,便能为他们提供医药费和学费。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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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i 肥牛專欄作者 做任何事都只遵從內心,被朋友戲稱是一名“女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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