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去为高考复读

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考数学，三角函数题太难了，完全想不出解题思路，人在考场急得都要哭了。下一场考语文，本来是拿手科目也考得不顺。后来有个神秘人士跟我说可以保我去名校，我太开心了，可还没等详聊梦就醒了。

我今年30岁，高考已经过去整整12年了，我竟然还在做这样可怕的梦！

一

6月8日是中国高考结束的日子，若不是因为人在国外，关闭了国内的媒体新闻推送，那么我的手机屏幕可能会弹出类似这样的新闻标题：“今年**万人考生参加高考，创历史新高”“全国高考作文题汇总”“警车开道为学子保驾护航”“社会爱心人士助力为考生送准考证”“出租车免费提供接送考服务”……

从没有哪个事件能像高考一样牵动全国人民的心，如此奇观，实在令人咋舌。刚大学毕业工作那年，工作群里的父母们热烈地讨论着当年的高考作文题，他们的孩子还没到高考的年纪，当父母的已经焦虑至此，据说有个男同事还专门做了一个文档研究历年的高考作文题，而他的女儿才刚上小学。

搜索“高考”关键词，出现的热搜新闻是关于“高考钉子户”的。57岁的四川考生梁实已经参加了27次高考，今年是他踏进高考考场的第28年。无独有偶，36岁的广西唐尚珺已经参加了15次高考，还在为了自己的名校梦努力着。难怪网友评价他们为当代版“范进”。

刚读大学那会，每年的这个时候我还要带着感慨的心情缅怀自己的两次高考，那段苦行僧般的苦痛日子，在回忆里竟然变得可爱起来。我怀念校园里的那棵香樟树，它见证了我们的高四生活，我们去的时候它已经结果，我们要走的时候它正在开花。我会怀念老师们亲切的叮嘱和他们的幽默，怀念有趣的同学们，即使背负着压力但依然保持着乐观。也许我不是在怀念高考，我只是在怀念那段回不去的青葱岁月吧。

据说人在回忆往事时，会不可避免地对原有的记忆进行加工，会淡化那些伤痛的部分而强化那些相对美好的情节，因此回忆给人的感觉是朦胧的、美好的，同时又带着淡淡的哀愁。为了证明以上猜想的准确性，我找到了高考结束一年后我写的日记：

“我们都是一群怀揣梦想的孩子，我们选择背水一战。尽管日子过得苍白乏味，尽管无数次为成绩感到崩溃，尽管巨大的压力让我们随时都可能陷入一场争执，但是为了梦想而努力奋斗的日子那么单纯，那么充实。当我坐在大学宽敞明亮的教室，赶场一样上课，面对看不清楚的未来迷茫困惑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高四，想起同学们憔悴却坚定的脸庞，想起对着一堆圆锥曲线题六神无主的自己，我突然对当年的自己油然而生出一种敬佩与羡慕。那样不顾一切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但我们都曾这样疯狂过……”

而当30岁的我站在当下回看我的高考，我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缅怀和歌颂它，高考像一只可怖的巨兽，掀开遮盖它的幕布，露出狰狞的面目。

二

我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次高考我的成绩超本省一本线15分，本来是要填报志愿读大学的，但是在复读班招生摊位前，我被班主任的一席话劝住了，他说经过全面的强化复习，我的数学成绩定会大有提升。他说到了我的痛处，数学一直是我的薄弱科目，我也不甘心拿着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数去读一所普通一本，于是我放弃了填报志愿，抱着高高的一摞书进入了复读班。

关于复读班流传着许多让人仰慕的神话，这里仿佛是个神奇的熔炉，只要经过回炉重造，大家就能焕然一新，实现自己的名校梦。有一个学长，第一次的高考成绩只能让他读所二本院校，他在学校操场上走了一夜，在复读和读大学之间犹豫，最终他选择了复读，一年后考上了清华。复读班有个学生已经在一所不错的大学里读书了，但是因为渴慕清北，又从大学退学回来重新参加高考……

这些神话故事像是毒品，引诱着许多人前来尝试。复读被笼罩上一层悲情的色彩，我们带着失败的伤痛走进复读班，被老师们描绘成“折翼的天使”，等待着来年的“涅槃重生”。教室的墙上贴着“眼泪不是我们的答案，拼搏才是我们的选择”。“一本大学一流人生，二本大学二流人生，三本大学三流人生”成为老师们挂在嘴边的话，像是在单曲循环一首烂俗的歌曲。

紧张的学习之外，老师们还不忘从精神上给我们加油打气。早自习时班主任会突然让我们停止背书，播放《我的未来不是梦》《隐形的翅膀》《我相信》，让我们跟着一起唱。他们还会给我们播放高考相关的纪录片，比如《高考1977》，名校考生生产工厂——河北衡水中学的纪录片。隔壁县有所远近闻名的高中，模仿衡水中学的教学模式，以军事化管理和盛产清北考生著称。据说学生走路要用小跑，中午吃饭时间只有半小时，夜晚虽会准时熄灯，但很多人会打着手电筒加班学习。

复读的每一天都让人殚精竭虑，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被学习占据。晚自习前，母亲会送饭过来，吃完饭后马上回到教室上晚自习。我已经习惯了两点一线的生活，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想要考什么大学，去什么城市读书，未来想过怎样的生活，这些问题都不如解出一道数学题来得实在。

复习进行到后半段，学校每个月都会安排模拟考试，我们把成箱的书从教室搬走，为模拟考腾出考场。最后一场考试刚结束，试卷的参考答案已经贴在了教室的墙上，成绩也统计出来了，心情像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解不出的数学题，答不到得分点上的文科综合题，成了鞋子里藏着的永远都倒不尽的沙子，时时膈应着我。

我变得对声音特别敏感，即使是同桌书写时产生的沙沙声都会让我觉得难以忍受。寂静的晚自习上，我总有种想要大声尖叫的冲动。我跑出教室在操场上溜达，或者在一堆张牙舞爪的试卷中间挤出缝隙，写一些苍白又凌乱的文字。这时常让我觉得愧疚，我又浪费了时间，我不如其他同学那样刻苦好学，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如此别扭又痛苦地熬过了复读那年，而我的心理竟然没有生病，我想也许是因为有一帮同学跟我一起苦熬，大家都是一样的，所以事情就变得相对可以忍受了。更何况老师们经常提及那些优秀的学长学姐，我幻想着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三

我们像是被圈养在一个封闭的鱼缸里，鱼缸外壁被刷上了黑色，我们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考试和成绩就是生活的全部，是我们的精神支柱。越是在意的事情就越容易遭受烦忧，第一次高考时我彻夜难眠，大脑像是在放鞭炮一样紧张又兴奋。

为了高考，母亲停了工作陪读了四年，好像要参加高考的不仅仅是我，还有她。她费尽心思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如同多数家长一样担心我早恋、不好好学习。她比我更加担忧我的未来，她的焦虑最终都变成了我的焦虑。我们经常爆发争吵，像是两个拔河的人，我拼命想要争得一些自由的空间，而她拼命地将我往回拽。

第二次高考前，母亲担心我压力太大，像之前那样睡不着觉影响考试，就用钙片骗我说这是她找一个老中医开的特效药，吃了就能睡好。但没想到这个善意的谎言被我识破了，因为药丸真的太像我们平时吃的钙片了。

很遗憾，跟前一次一样，第二次高考我又整夜未睡，而且两次高考前我都生了病，这似乎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恶梦。同样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第二次高考我的成绩并没有提升，依旧是超本省一本线十来分。不进则退，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复读失败了。

有许多第一次高考发挥失常的同学，这次考了不错的分数。但我跟其他同学的情况不太一样，我第一次高考并未发挥失常，选择复读就像是一场赌注，现在想想完全不值得，但当时却有着无限的笃定与希望，相信我一定能赌赢。当结局不如人愿时，我更加讨厌自己，是我自己没有珍惜这次命运重新洗牌的机会。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那个阳光辛辣的下午我向班主任咨询填报志愿的事情。他看着我的成绩，嘴里喃喃自语：“我一直相信你高考不会出问题的，你是个多么让人放心的孩子啊，就是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很遗憾，我赶紧把头扭到一旁，不想让他看到我强忍眼泪的样子。

我看得出父母眼里欲言又止的失望，但却隐忍着不敢责怪我。父亲犹豫着问我要不要再复读一年，被我果断地拒绝了。我厌恶极了跟高考相关的一切，它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粘在我的身上，走到哪里都会有人问起这件事情。高考后我的生理期推迟了三个月。

对于高考，在往后的岁月里，我也曾有过意难平的时刻。假如自己考得更好一点，现在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生活？但这种想法很快就被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冲淡了。经历过之后方知它只是人生中的一个片段，它也许会对一个人产生重要的影响，但如果从人的一生来看，这种影响又是那么得微不足道。

四

今年年初回国时听父亲讲起，学校新来了一个物理老师，她是去乡镇中学做特岗教师的，做满相应年限会调回市里的中学。闲聊中父亲得知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她说她还记得我。我亦对她印象深刻，高一文理未分科时我们曾是同班同学，后来分科后她进入了优等班，每次大考后她的名字常年稳居光荣榜前五名的位置。

这让我生出一种恍惚之感。读高中时她便是我膜拜的好学生，握着命运给的前排门票，拥有更多的选择和更加广阔的未来，如今却要为了一个稳定的教师编制而奔走。我知道以她的能力必定会在教育岗位上做出一番成绩，只是一时间很难将眼前的她和记忆中的她匹配起来。

读高中时老师告诉我们，等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的，家长们也经常说，等你考上了大学我就解放了。在我看来，这无疑是最恶毒的谎言，它告诉你只要过了高考这个分水岭，人生将是一片坦途，可事实恰恰完全相反，我们的人生很可能从高考结束之时才刚刚开始。

人生前二十年我们困在考试成绩这种单一的评价体系里，高考正是这一体系的极端表达。我们背负着他人的期待和要求，削足适履般试图将不规则的自己卡进社会的齿轮里，我们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和生活。直到有一天我们猛然发现，过去一直坚持的想法欺骗了自己，我们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同时又有太多的执念需要抛弃。

但也许正因为人生之复杂曲折，有些人才会迫切地追求“成绩”这种东西。什么时候买房买车，什么时候组建家庭，什么时候升为中层领导，什么时候存款百万……考试和成绩意味着确定性，意味着有参考答案和成功案例可循。但人生不是考试，也没有模板可循。人生是一个过程，我们要接受其中的不确定性、冒险甚至是荒诞。

每年高考前学校会放三天假，离校的那天下午，许多高三学子把习题册和试卷撕成碎片，从顶楼抛下来，像是下雪一样，场面很是壮观。生活需要这样的洒脱，需要拿得起放得下，就像西藏僧人花费巨大的努力画出精美繁复的沙画，旋即用笤帚将其清扫干净。

有人可以为高考考到白头，自然就有人名校毕业开开心心去送快递，个人有个人的选择，我没有资格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只是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不会再选择为高考而复读。高考，真的一次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