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橘：「土番小金鈴」的亞太版圖

【漂榴 X 燧人氏 合作項目】感謝馬來西亞「燧人氏事業」為本文撰寫提供協助。

首先，這是一篇關於家居盆栽「能好怎」（能吃嗎？好吃嗎？怎麼吃？）的介紹。然後，我們會從這種植物令人眼花繚亂的名字裡，嘗試摸索一下，它如何一步一步接觸到世界各地的味蕾。

新春佳節，許多人家裡都會擺設年桔。翠綠的枝葉、金黃搖曳的果兒，為佳節帶來活力吉祥的色彩。孩子們會幫忙用紅包、揮春來裝飾盆栽。不知道你是否曾經像我小時候一樣，裝飾年桔時，偷偷摘下幾個果子，藏在兜裡，找個大人看不到的空檔，剝皮塞進嘴裡⋯⋯呸呸呸，好酸！

這裡首先要澄清一下，「年桔」這個詞，坊間通常指「春節時擺出來裝飾用的柑橘」，常常與「年花」一起出現，因為嶺南年俗，就是要在家裡擺上鮮豔熱鬧好意頭的花卉。「桔」與「吉」諧音，所以討個口彩。但是，在植物分類學上，「年橘」卻是專指一個特定的柑橘種，學名是Citrus reticulata Blanco cv. Nian ju 【註1】。而你如果逛過嶺南地區的年宵花市，很可能就曾留意過，在售賣「年花年桔」的攤檔，往往同時出現好幾個不同品種的柑橘屬植物。常見的商品名稱有：硃砂桔、金橘和四季橘（見下圖）。我們這篇文章的主角，就是「四季橘」。與其他兩種相比，它果實較小、基本呈圓球形，成熟的果子橙黃色。

小知識

「年橘」的學名Citrus reticulata Blanco cv. Nian ju，長長一大串，這裡試著為大家翻譯一下：Citrus reticul就是「橘」，Blanco是為這個物種定名的發現者，寫過菲律賓植物誌Flora de Filipinas的西班牙人Francisco Manuel Blanco (1778-1845)，cv.表示這是栽培種（並非野生），Nian ju則是「年橘」的漢語拼音，表示這一栽培種的名稱。

等到年過完了，掃掉門前的鞭炮碎紙，清掉開敗了的桃花、銀柳、水仙⋯⋯唯有四季橘，還有機會留在家裡。從年桔上取下紅火的新春裝飾，摘掉開始乾癟甚至發霉的舊果，過不了多久，翠綠的枝葉間，又會開出一簇簇潔白芬芳的小花，再變成深綠色的果實。待到果子日漸飽滿，又到了春去夏來的季節，摘下幾粒，對半切開，擠出果汁，加糖加水加冰，就是一杯酸甜消暑的冷飲。

這種冷飲，想必許多人都很熟悉了，正是東南亞十分常見的「桔仔冰」或「青桔仔冰」。它還有許多變化，我們上一篇文章剛剛介紹過：

°   把清水換成紅茶，你就得到一杯「青桔仔茶」；

°   若在桔仔水中再加入化梅乾，那就變成一杯「酸梅酸柑水」；

°   桔仔水加上檸檬片，就是台式手搖茶飲中鼎鼎大名的「金桔檸檬」。

令人眼花繚亂的名字

讀到這裡，你可能開始暈了：桔仔、酸柑、金桔，這些名字說的是同一個東西嗎？答案基本上是肯定的，並且，這種東西還有其他一大堆名字，包括但不限於：四季橘、四季柑、公孫柑、公孫桔、番橘、月橘、Calamansi、Calamondin、Philippine lime、Limau kasturi⋯⋯它是芸香科柑橘屬，中文植物學上常用的名稱是「四季橘」。

同一種果子，有這許多名字，恰恰說明，有許多不同族群的人，都很熟悉它。因此，在不同地方、不同的語言中，它被賦予不同的名稱。下表簡單整理了四季橘的幾種常見中文名稱及相關信息。

通常以皮厚而皺者為「柑」，皮薄而光滑者為「橘」，但由於柑橘屬植物易雜交，所以不同品種之間的親緣關係十分複雜，最後往往「柑」、「橘」混用，甚至乾脆統稱「柑橘」。加之南方方言中「柑」、「金」同音，是「柑橘」還是「金桔/金橘」？正如許許多多柑橘屬植物一樣，四季橘的名稱，也是徹底一鍋粥。【註4】

而且，我們日常在家裡養的盆栽四季橘，也就是馬來西亞人常常在家門口擺一盆，鄰居午飯做到一半，可能過來揪兩粒果子拌辣椒醬的那種，究竟是不是我們在市場上買到的、批量生產的「桔仔」？畢竟柑橘屬極易雜交，園藝和農用的新品種都層出不窮，筆者不敢斷定。不過，無論植物學上是不是同種，這些「桔仔」在飲食用途上，是沒有什麼分別的。如果你熟悉這種果子的農業、園藝品種差異，歡迎指正，如果能給我們提供線索，就讓我們一起豐富對這種植物的認知喔！

明清詩作中的四季橘

如果拋開「它究竟算柑還是算橘」、「它的學名究竟是啥」這些筆糊塗賬，其實四季橘的這許多名稱，倒是將這種果子的許多特徵勾勒得相當清楚了：它果實嬌小，未熟時青皮橙肉，熟了則果皮金黃；果肉較其他橘子為酸；花果同期，四時不絕。

明末清初的詩人沈光文在台灣居住多年，他曾有一首詩專門描寫四季橘：

《番橘》

有番橘出半線諸山，樹與中原橘異。大如金橘，肉酸、皮苦，色黃可愛。

枝頭儼若掛繁星，此地何堪比洞庭。

除是土番尋得到，滿筐攜出小金鈴。

沈光文作為漢人移民，稱四季橘為「番橘」，並且認為只有原住民才知道在哪可以找到它。「番橘」這個名稱，其實可能比較冤枉——因為不少研究指出，指這種植物原產地其實是中國南方，金橘是其親本植物之一。但也有說它原產菲律賓的。無論如何，沈光文那個年代的文人，自然會尊崇中原的文化視角為正統，不管是華南還是菲律賓，在他眼中，恐怕一概算「番」。沈光文這首詩，後來被收錄在多本台灣地方誌中【註5】，成為後人追溯這種植物歷史的一項重要線索。我們也因此知道，四季橘這種植物，最晚在明清時期，就已是南方沿海至東南亞所熟悉的植物。

四季橘的亞太版圖

除了飲品，這種果子也常出現在許多熱辣辣的南洋料理旁邊，作為佐餐的調味品之一。檳城爪哇麵會提供四季橘，供食客擠汁調味。用番薯熬煮的微甜麵湯裡，摻進果汁，再拌入辣椒醬，酸甜醒胃。在燒烤魔鬼魚和新加坡炒福建麵旁邊，一碟辣椒醬和幾枚切開的四季橘，也是標準配料。四季橘果汁有柑橘屬的清香和酸味，同時又略帶甜意，與辣椒、蒜蓉、馬拉盞（belacan，蝦醬）等重口味調料十分契合，尤能帶出海鮮類食材的鮮甜。馬來西亞經典辣椒醬sambal belacan和cincalok也需要桔仔果汁。除了星馬常見的幾種食物，在菲律賓、印尼的許多料理中，也能看見四季橘的身影。

甚至，遠在美國，四季橘也出現在許多食譜中，用於製作飲料、果醬、沙律醬汁、甜品、湯或果茶，以及給海鮮調味。佛羅里達甚至有一種蛋糕就叫作Calamondin cake，使用成熟的四季橘作為主要調味品之一，Calamondin正是四季橘的一個英文俗名。而在美國，四季橘的兩個英文名，主要來自南島語系的Kalamunding和Kalamansi。其中Calamondin是美國殖民菲律賓時期（1898-1946），從他加祿語Kalamunding轉為英文詞彙【註6】，而這種植物引入美國，也是在二十世紀初【註7】。因此，可以推測，正是在美國殖民時期，四季橘的栽培，從亞洲拓展到北美洲。如今，它不僅出現在北美的餐桌上，也因為耐寒的特性，成為當地常見的園藝植物【註8】。

不過，美國並沒有大面積栽培四季橘作為食用水果，而是從菲律賓進口。在菲律賓，四季橘鮮果及其果汁製品，則是一項重要出口商品【註9】。根據菲律賓政府統計數據，2021年，菲律賓一共出產了11.2萬噸的四季橘。而在2020年，菲律賓向美國出口了超過340噸濃縮四季橘果汁。

另外，在馬來西亞、泰國和越南，近年都出現各種各樣的四季橘包裝飲品。2023年，我們在馬來西亞怡保和馬六甲的旅遊手信商店裡，看到各種各樣的濃縮或即飲果汁，基本上可以讓世界各地的遊客在家裡復刻「金桔檸檬」、「酸梅酸柑水」、「陳皮檸檬」這幾種亞洲常見飲料。2023年10月，我又在香港的自動販賣機裏，發現了一款四季橘碳酸飲料，品牌由香港公司經營，產地則是在越南。跨國旅行帶來的遊客生意，以及大型食品工業和跨國商貿流通，又為四季橘提供了新的舞台。

四季橘點綴下的區域歷史

這種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果子，誕生自「華南-東南亞」一帶柑橘屬植物的反覆雜交。我們不知道是誰最先將它引入人類餐桌？是古越人、古漢人，還是南島語系的先民？不過，無論如何，三百多年前，代表中原文化的浙江人沈光文，是將這小柑橘視作異域風情的，專門詠詩以記之，並以此來述說自己與「土番」之間的顯著不同。

但是，四季橘可不會因漢人文士的俯視而自慚形穢。它繼續在熱帶、亞熱帶的陽光下，肆意地開枝散葉。而且，它以自身果實的顏色與風味，充分利用了來到身邊的各族人類，幫它播種、移植、拓展版圖。華南漢人將它栽種在花盆裡，妝點春節；東南亞人把它切開、榨汁，做成冷飲或調味醬料；它還借助「美國-菲律賓」的殖民關係，飄洋過海登陸北美，讓那裡的人把它做成蛋糕、果醬、甜品、果茶⋯⋯還用它來做庭院裡的樹籬。在沈光文寫下《番橘》三百多年之後，這肉酸皮苦的「土番小金鈴」早已不再藏身在雲霧繚繞的叢林裡，而是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產業鏈，不僅每天出現在千百萬人的餐桌上，而且還成為菲律賓等國家的重要出口商品，並為到訪東南亞的遊客留下美好的味蕾記憶。

另外，我在菲律賓的外貿統計數據裡，也看到他們每年出口五六萬公斤的四季橘鮮果到阿拉伯國家。它是乘著季風、搭阿拉伯三角帆船橫渡印度洋的嗎？那西行路上，沿途又留下了哪些美饌與民俗呢？我不知道，希望將來有機會知道。

四季橘小小的，但它的世界很大。

（圖文作者：jeanyim，科學編輯：陳朝。感謝三蝶紀為本文提供修改意見。轉載請註明作者及出處。）

本文於「漂榴」官網首發：https://www.d-sojourners.com/post/calamansi_jeanyim_20240221

【圖片來源】

Calamondin Cake，Photo credit to Calamondin laurie，來源：Wikipedia，CC BY-SA 3.0，https://en.wikipedia.org/wiki/Calamansi#/media/File:Frosted_Calamondin_Cake_(cropped).jpg

【四季橘系列】

燒烤魔鬼魚

關於星馬「福建麵」這個謎團⋯⋯

爪哇麵：嚐到季候風的交會

南方冰飲界的謎樣小柑橘

【註1】參見1997年版《中國植物誌》第43(2)卷，第204頁，年橘 Citrus reticulata cv.網上版https://www.iplant.cn/info/Citrus reticulata cv. Nian Ju?t=z（於2023年2月21日查閱）

【註2】「四時橘」之名，見諸《諸羅縣志》、《重修福建台灣府志》、《噶瑪蘭志略》等方志。

【註3】丘逢甲亦在《廢園》一詩中提及此果：「黃枯秋圃公孫橘，紅瘦春籬姊妹花。」

【註4】除了本身名字繁多，四季橘還有「同名異物」的困擾。它的有些名字，有時在不同地區，指的是不同的植物。譬如，「金桔」這個名字，在台灣的語境下，「桔」字讀「吉」jí，而不是「橘」jú，尤其在「金桔檸檬」這種飲料中，是專指四季橘的。但是在其他許多地區，「桔」字是與「橘『同音，讀jú，金桔往往指的是果皮很甜、果實長圓形的另一種柑橘屬果子，也叫「金棗」。這金棗洋名Kamquat，很顯然是來自華南語言（譬如廣府話）的「金橘」。植物分類學家們認為，金棗（Kamquat）正是四季橘的親本植物之一。四季橘在星馬作為飲品時，也會被叫作「酸柑」，與淡綠色果肉的萊姆混用，如在新加坡，用萊姆或四季橘製作的冰水，都會被叫作「酸柑冰」，而實際上萊姆才是星馬閩南人口中的「酸柑」，四季橘是「桔仔」。但在客家人的語境中，「酸柑」這個名字，指的是另一種也叫「虎頭柑」的果子，比四季橘大很多，客家人會在果子上挖開一個洞，塞滿茶葉，用細繩紮緊，再經過蒸曬，做成「酸柑茶」。至於「年桔」，則不限於指四季橘，還有一些不同品種的柑橘屬植物，也會在年宵花市上作為「年桔」銷售，如朱砂橘等。

【註5】《諸羅縣志》、《重修台灣縣志》、《彰化縣志》均引沈詩，《淡水廳志》亦錄《番橘》一詩開篇「番橘大如金橘，肉酸皮苦」之描述。

【註6】Calamansi is the Philippine English spelling of Tagalog kalamansi and is the name by which it is most widely known in the Philippines. In parts of the United States (notably Florida), calamansi is also known as "calamondin", an old name from the American period of the Philippines. It is an anglicized form of the alternate Tagalog name kalamunding. 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Calamansi#cite_note-6"，見Names部分。查看日期：2022年7月13日。

【註7】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Limau Kasturi was introduced to the United States and was initially known as an “acid orange,” named for its orange, sweet peel when ripe and sour juice. 來源："https://specialtyproduce.com/produce/Limau_Kasturi_Limes_11743.php"，查看日期：2022年7月13日。

【註8】Texas A&M University一篇關於四季橘各種用途的文章："https://aggie-horticulture.tamu.edu/patiocitrus/Calamondin.html"，查看日期：2022年7月13日。

【註9】AsiaDHRRA一篇關於四季橘產業鏈分析的論文："http://www.asiadhrra.org/activityblogs/1stLSFMForum/wkit/Value Chain Analysis of Calamansi.pdf"，查看日期：2022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