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歷史中的「派娜娜」──恐怖之中,看見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台灣歷經了數十年的威權統治,身為六年級生,很難忘卻小時候被大人叮嚀「不要亂說話,全家會沒命」的恐懼。猶記得小學時,每年舉行的「保密防諜」主題競賽,我幾乎是無役不與,作文比賽、演講比賽、漫畫比賽,「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年復一年。然而,真正恐怖的不是身邊有匪諜,而是「被誣衊為匪諜」。
派娜娜一生的悲苦,就是從這樣的恐怖開始。派娜娜原名高菊花,父親高一生是阿里山鄉長,鄒族文化菁英、音樂家,在白色恐怖中受難。高菊花是家中長女,父親被誣陷、槍決時,她已申請到哥倫比亞大學的獎學金,準備赴美深造。父親過世,她毅然決然放棄學業,扛起家計,到歌廳賣唱,養活10個兄弟姊妹。
然而,即使她在歌壇光芒四射,極具舞台魅力,名氣也很響亮,是當時歌壇唯一的拉丁舞曲天后,這麼優秀的人才卻因為背景不好,無法灌錄唱片留下作品,還被要求擔任滯台波蘭共產黨高層的性玩物,遊說對方「投奔自由」,否則就要奪走高家賴以維生的所有財產。
高菊花一生低調,因為家中背負著「共匪」的污名,國家特務機關要她做什麼、不准做什麼,她都只能乖乖照辦。而她的痛苦與忍耐,都不能對人言,只能靠喝酒排解。離開歌壇後,因為長期在工地做工造成矽肺病,在阿里山老家寂靜地走向生命的終點。
那樣的恐怖,至今仍在世界猖獗
野火樂集總監熊儒賢在阿里山收集鄒族歌謠時,意外結識了高菊花,為她的晚年留下許多珍貴的紀錄。這些拍攝片段匯集成章,於2月28日發行了《派娜娜》影音專輯,並於當日在二二八國家紀念館舉行首映。筆者很榮幸參與盛會。派娜娜盛世留下的紀錄極少,但起碼在晚年留下了她親口陳述的回憶、她的歌聲、她的身姿面容,點點滴滴堆累起來,讓不同世代的人,一起見證派娜娜所經歷的一切。
「看見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是我們面對歷史傷痕、面對災變,很重要的提醒。去年夏天以降,香港陷入修例風暴,幾乎每天都有傷亡,他們的名字被抹去,他們的傷亡原因不可提及,不可追究,最後,成了一個數字。我當時正在香港工作,每日假裝無事地上下班,身心卻被「不知何時會『被』消失」的恐懼吞噬。不只我個人的消失,讓家族親友受牽累而蒙難的可能性也如影隨形。我不敢在社交網路中陳述所見與所思,小時候在戒嚴時代感受到的種種如同夢魘,沒想到才安心不到20年,「你的生命不是你的,是國家的,隨時國家都可以拿走」的恐懼復又回歸。
一晚,我歇斯底里地跟香港朋友說:「我受不了,太恐怖了。」朋友問我:「你想到什麼?白色恐怖?台灣死多少人?」
不是人數的問題,死一個,跟死一萬個,都是不應發生的。而且,重點不是死幾個,而是國家如何利用恐懼操控人民。「免於恐懼的自由」是如此脆弱,我開始理解,原來自由、安寧與安全是短暫而稀有的,而且從來都是用鮮血和屍體鋪成,所以前人智者才會在沈痛的反思之後有此倡議。
正因為要守住自由,所以我們不能忘記
香港的年輕人在運動中吶喊:「我是不會怕的!」我陷入沉思。「害怕」不只是怕死,而是要先了解那個如同凌遲般屠戮一代又一代的、無形的恫嚇,會從人民身上拿走的是什麼。是無憂歡笑的權利,是思想的權利,是感受的權利,是追求自我實現的權利。你的家人、鄰人、朋友、同事,每一雙眼睛都可能在監視你,每一張嘴都可能會出賣你,不需要理由地污衊你。而你所愛的人,會因為你的緣故一輩子在苦難中煎熬。了解了這些,我們的勇敢才擁有堅實的理由。
派娜娜的故事不是個案,是整個威權時代的冰山一角。也有朋友問過我:「為什麼我們不能忘記?都過去了。」很簡單,如果我們不弄清究竟發生了哪些事,那樣的時代隨時會再度降臨,而屆時,我們在其中,一句話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留下,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們遭遇了什麼。
我們不能忘記,我們必須知道。我們必須守住無數前人苦難換來的、珍貴的自由與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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