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先生,赛先生(2-2)
老鹰崖沟里要建垃圾场的事确定下来后,村里就组织了几个人,叫上那几块地的户主,到老鹰崖下把各家各户的地都丈量了。
就像中国绝大多数地方一样,测量员是必须要收点好处费,才会给人把土地面积计算“充足”的。余家也知道这个道道,但他家太穷,舍不得给好处费,结果测量员就不免故意为难他们家,把他家那块地的面积尽量少算。这种做法已经成为这一行的行规,余家这种破坏潜规则的做法,是测量员决不能接受的。
不管怎么说,几块地的面积都丈量、登记好了,接下来就等着给他们几家发补偿费了。
几天之后,黄老四请孙卫东和另外几个村社干部到家里吃饭,所有人都去了,只有赵大可借口有事没去。
酒席上,一群人猜三喝五,大吃大喝开来,黄老四一脸谄笑,跟着几个干部,频频向坐在首座的孙卫东举杯敬酒。酒过三巡,黄老四方才添油加醋地说起当年和余家有关老鹰崖下那块地的事情,意思很明白,他想让村委会把那块地算作他家的。此时孙卫东已经喝得迷迷瞪瞪,脑子里一团浆糊,看到另外几个干部纷纷表态支持黄老四,他也点点头。
黄老四又向孙卫东敬了一杯酒:“孙书记,俺们村的事,都是您说了算,这事就全靠您做主了。”孙卫东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两条腿不听使唤,差点摔倒,幸亏旁边一个人给扶了一下。他一张脸红得如同猪肝,举起手吃力地拍拍胸脯:“老……老四……这……这事你就……放……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
“还是孙书记有魄力,有决断。”旁边一个干部忙不迭地拍马屁,另外几个也连声附和。孙卫东当上村支书后,这些干部经常不好好干事,明里暗里使坏。这一次他们居然异口同声地奉承孙卫东,他不禁有些飘飘然了。他觉得,赵老根的这些前部下,终于信服了自己。
酒席将散之时,黄老四拿出几个红包,给几个干部一人塞了一个。给孙卫东的那个,明显比别人的更丰满一些。
过了一两天,孙卫东找到余德贵,告诉他说,他老婆当初已经把老鹰崖那块地转给黄家,所以这次他们家就得不到村里给的补偿了。
孙卫东的话让余德贵一头雾水,回头问了问老婆,才知道那只是她当初信口说的玩笑话。余德贵的脾性有些懦弱,他知道这黄老四是明摆着欺负自己,但自己家里就剩他老两口带着个上学的小孙子,她老婆本来腿就有残疾,前几年摔了一跤,从此瘫痪在床。既然老婆也承认自己说过那句话,他觉得自己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
那天晚上,村里一个干部来到他家唠嗑,说起黄老四前几天请干部吃饭的事情。“大伙都知道那块地是你们家的,姓孙的就是吃了喝了黄家的东西,所以才向着黄家说话。我们这些小干部知道他那么干不合理,可是官太小,说话不算数,替你们家干着急。”
余德贵吧唧吧唧地抽了几口旱烟,“这个俺也知道。要怪就怪俺那老婆子乱说话。”
他老婆在屋里听到这话,说:“你就知道怪俺,俺那会儿咋知道那块地还能值几个钱?要不然也不会随便对‘黄老鼠’说那句话了。”“黄老鼠”是黄老四的绰号,他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在周围几个村子恶名昭彰。
就算“黄老鼠”没有孙卫东撑腰,余德贵老两口显然也不是他的对手。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他们只好叫闺女过来商量一下该咋办。
余家人丁少,大儿子好多年前就死于非命了,小儿子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还好有个大闺女嫁得不远,平日里老两口就靠这闺女三天两头过来照顾。
余家大闺女叫淑娴,听说父母受人欺负,她当下就回到娘家来。
余淑娴不像她爹那么懦弱,她知道黄家在村里一向都有些霸道,但这次为那么一二百块钱,也要强占余家的便宜,也确实太过分了。虽然说起来村民种的地都是村社的集体土地,名义上是承包的,不过农村人对待土地一向是寸土不让。这次余家要是默不作声地忍让过去,往后再碰到类似的事情,就只能一退再退,任人欺负了。
“‘黄老鼠’这个混蛋也太贪财了,您老爱做声不做声,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余淑娴来到村委会,找孙卫东评理。孙卫东想踢皮球,让她找经手这事的干部,可是村委会的其他人早躲得没影了。就这样,余淑娴把他堵在办公室里,拉里拉杂地臭骂了一顿,最后还说了一句:“不就是黄家请你们吃了顿饭吗?吃人嘴短,你就这么让黄家把你当狗一样使唤?”
孙卫东给气得够呛,可是自己接受黄家吃请也是事实,他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听凭对方骂够了才罢。
没奈何,那天晚上孙卫东只得找几个干部和黄老四再合计这事。有人说,既然两家为争那块地都不肯相让,不如把补偿款给他们两家平分。这主意听着不错,既给余家保存了一点颜面,又让黄家多少占到了便宜。黄老四一开始不愿意,后来经众人劝说,也勉强答应了。当下孙卫东就让人按这法子写好一份协调书,然后又对黄老四如此这般嘱咐了一通。
过了一两天,村委会找来黄家和余家的人,给他们调解这场纠纷。
调解过程中,黄老四当着众人的面,大倒苦水,说他那些年为耕种那块地,吃了多少苦头,又为那块地交了多少公粮。
余德贵说:“老鹰崖下的几块地,早就抛荒多少年了,黄老四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哪儿有工夫跑去种那荒地,他那些话都是胡扯。”
几个干部啥话都不说。
余淑娴看他们装聋作哑,就问黄老四:“既然你说那块地是你们家的,前几天丈量土地时,你咋没去。”
黄老四说他不在家,不知道这件事。
余淑娴说:“你不在家,你媳妇总在吧?听到村委会大喇叭通知,她咋没去呢?”
黄老四媳妇脑子反应慢,被她这么一问,就说了句实话:“俺不知道俺家在那有地。”
余淑娴又问:“黄老四都说他种过那块地了,你咋会不知道你家在那儿有地呢?”
这下黄老四和他媳妇被问着了。黄老四支支吾吾一通,拉着孙卫东,恶人先告状:“孙书记,余家这是要强占我们家的地,这不公平,您不能看着这事不管啊!”
余德贵说:“你就是满嘴胡言乱语。”
黄老四气势汹汹地冲到余德贵跟前:“谁胡言乱语了?那块地是你老婆亲口许给我的。你敢翻脸不认账?”
余德贵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女人家说话,能算数吗?”
黄老四媳妇也围了过去:“女人说话咋不算?妇女能顶半边天!”这个女人没读过什么书,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都有些诧异。
余淑娴看黄老四两口子凶巴巴地逼着老爹,赶紧过来护着他:“俺爹娘当初转给你们的地,面积是够了的。你们贪心不足,俺娘不过是拿那话噎你们,俺爹可没答应说把那块地给你们。”
黄老四回了一句:“什么噎不噎的,你娘自己嘴里吐出来的狗屎,你帮她吃回去?”
余淑娴反唇相讥:“抢着要吃的可是你,自个儿吃不做算,还叫上一大帮人跟你一块儿吃去呢。我看有些人就是马尿喝多了,存在肚子里变成了一肚子坏水。”
刚才黄家和余家你来我往打嘴仗时,孙卫东们一直在旁边坐山观虎斗,现在听到余家要把几个干部接受吃请的事情扯出来,这才假惺惺地出来打圆场:
“好啦好啦,不要吵。我看这事这么解决吧,既然你们都说那块地是自家的,干脆补偿款你们两家平半分。协议都给你们写好了,你们在上面签字就行。”
余德贵没有吭声,他闺女答话了:“如果那块地真是黄老四的,他肯把钱拿一半出来分给俺爹娘吗?你们这么偏着他,是已经事先商量好怎么算计俺爹娘了吧?那不成,地是俺爹娘的,给他们的补偿款少了一分钱,俺都不答应。”
黄老四仗着自己已经买通孙卫东等几个干部,根本没把余家人放在眼里:“那笔钱如果俺得不到,你们也休想得到一分钱。”
就这样,调解不了了之。孙卫东说:“这件事,村委会只能调解到这个地步,如果你们两家都觉得不满意,那就自己上法院打官司去吧。等法院判决下来了,再给你们发补偿款。”
农村人都知道,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孙卫东以为他这话能把余家吓着,让他们乖乖地在调解协议上签字。
回到家里,余德贵果然有些动摇了。不就一二百块钱的事嘛,为这点钱打官司划不着。分一半给黄家就分一半吧,总比一分钱得不到强。
可是旁边又有人怂恿他:那块地是你们家的,村里谁不知道啊?黄家又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证明那块地属于他们家。你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全村人都看着你们呢。
余家没有到法院打官司,余淑娴到县里上访了,她告孙卫东和村社干部接受黄老四吃请贿赂,徇私枉法。
县里把余家的上访信转到镇上,镇上派人来蚂蟥沟调查:孙卫东和几个干部接受黄家吃请贿赂是真的,不过另外几个干部事后都把黄家给的红包退回去了,只有孙卫东没有退。他们又丈量了余家当初转给黄家的几块地,面积也确实是够了的。至于老鹰崖下那几块地,不管余家还是黄家还是别人家,早就没人耕种了,黄家说他们为那块地上了多少公粮,确实是胡扯。
最后,余家得到了那笔补偿款,黄家也没多少损失,而孙卫东呢,除了把红包退还给黄家,他的仕途也完蛋了。还好红包里的钱不多,够不上处分的标准。这件事,村里社里几个干部屁股都不干净,只有赵大可纯洁无瑕。
第二年,村干部换届,纯洁无瑕的赵大可成功“当选”为蚂蟥沟的新一任村支书。
到这时,余家才回过味来,黄家挑事,逼得余家接招,其实他们都不过是蛐蛐罐里被人挑拨着斗来斗去的蛐蛐,这么大闹一场,谁都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只有赵家才是真正的赢家。
余家又中了赵老根的计策,当初就是因为老谋深算的赵老根,余家老大死于非命,还让他们家的人有好多年都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说起来,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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