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谊绳缚：抛开情欲，绳缚究竟还剩下什么？

01 

遇见橙子与情谊绳缚

我到大理的第二天，正好碰到橙子在集市上摆摊。

大理的集市像大学生的期末考，每隔两天就有一个。我们去的时候，大理正在下朦朦的雨，天阴阴的，集市上几乎都是卖吃的用的，音乐放得很大声，从东北烤冷面到热奶宝，手织毛线帽到公路咖啡。

橙子的摊位就藏在一个刷成薄荷绿色的面包车后面，两张高矮不齐的桌子，几幅用石头压住边角的画，放在整个摊位最前面满满一排的麻辣王子和手撕鸭脖。正如她的摊位一样，她的作品就藏在这些东西之间，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在食物热烈的香气之中，突然间闯到了我的眼前。

橙子的大部分石塑作品都不大，约莫半个掌心，我一眼看过去，桌子上整齐地躺着一群颜色各异的懒懒小虫，它们大多呈一个饺子的形状，两头细、中间粗，身上长满圆形的斑点和眼睛，如同被人揉搓过的阴阳图，颜色总是拼接的、跳跃的、互斥却柔和的，它们总是重叠在一起，像是刚烤好的酥松牛角包，也像真正富有生命力的两种动物在对抗。

也有一些作品格外大，像一面面摆放在梳妆台上的铜镜，这些大的作品则运用到了更多不同的材质，在橙子搭出的彩色框架之中，红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织出一张柔软的网，其间的空隙和支撑，既像弹床又像陷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橙子。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面包服，头发挑染成明亮的桃粉色，她在里面穿了一件灰绿色的毛衣，耳朵上搭配绿色的耳饰，整个人轻盈而张扬。

橙子告诉我，除了售卖作品，她们还有一个情谊绳缚的活动。我问，什么是情谊绳缚？是有些色情的那种吗？需要我脱衣服吗？

橙子笑着说，不是那种。

我们坐在一块薄薄的毯子上，下面是枯黄的草，在绳缚开始之前，橙子希望我能够跟她讲一个故事，主题不限。

我坐在那里有些无措，一下子不知道我有什么故事可讲。但是很快，我想起了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想到她的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些释怀，我开始给橙子讲我们是如何靠近彼此的，又是如何刺伤彼此的，我讲我们的相遇与离开，讲我们无数次的夜谈和一次成长后的和解。

我讲的很快、很急切，周围嘈杂的歌声和笑声比我心里讲述的欲望还要来得强烈，我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嘴巴自动吐出粘液一样的词句，我分神在自己的故事里。

故事像手中的沙一样从我的心里漏完了，橙子拿出绳子，准备开始绳缚。

我很紧张，集市上大家把我围了一圈，有些是完全陌生的人，还有些是今天刚认识的朋友，大家举着手机，人群不断往这里聚集，我紧绷而羞赧。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绳缚，也是我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绳缚。

橙子给我戴上眼罩和耳塞，我感受到耳塞慢慢在耳朵里开始膨胀，声音慢慢从我的身体被挤压，然后消失直到变成闷闷的像背景音乐一样的东西。好像世界突然喑哑。

随着失去感官，冷且未知的寒气让我控制不住地发抖。

突然间，一双手很用力很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意识到，绳缚要开始了。

橙子先是给了我一个拥抱，它不像是好多我曾得到礼貌的拥抱、温柔的拥抱，橙子的拥抱很重，好像这个拥抱的主人做什么事情都要用上十成的力气，像是沉入睡眠前的一次抽动，这个拥抱重到我一下子忘记了很多。

我慢慢地停止发抖。

突然之间，她的手离开了我，取而代之的是在我背后徐徐伸展开的一段绳子。我穿了很厚的衣服，却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根绳子的存在，橙子的手离我越远，它便长得越长，绳子和残余的拥抱形成了一个互补的关系。它是那样紧，那样用力，那样平静，以至于拥抱从没有离开我，而成为拥抱的替代与延续。

一个线性的拥抱。

绳子慢慢绕上我的身体，我好像一颗被牵牛花缠上的桩子，等待这种温柔的缠绕是我与春天的距离。

我的神经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段绳子从另一段绳子里抽出，它们交错的时候像两只小蛇摩擦鳞片，窸窸窣窣的亲昵的好奇，我听到它们一棱一棱地吸引、相会、告别。我没有办法再去想别的一切，所有的记忆和情绪都被平静地抽离。

绳子绑好了，我得到了三次拥抱，意味着它在我身上至少缠绕了三圈。我是树木年轮的那圈芯。

绳头最后被交到我的手里，由我握着绑着我的绳子。

橙子离开了，我迅速觉得身边的空气一下子冷起来。

我有些惶恐。但是很快，这个绳子像是一个很紧的圆，当我开始呼吸的时候，我感到充盈。我像是一颗心脏，我的左手是我的左心房，外翻的右手是我的右心房。每当我吸气的时候，身体的肉就会层层叠叠，从这个圆的底部漫上来，把这个圆填满，每当我呼气的时候，这个圆就开始松动，像退潮。

我是我的心脏，我的呼吸就是我的跳动。

我发现自己在这个孤立的世界、失去感官的世界里不再无援，橙子是我在绳缚时唯一的支点，她沉默地走了，但是体温和重量并没有离开我，绳子是她的延伸，随着我跃动的心跳而次次回响。我第一次觉得一段绳子可以像一面墙、像一池水。我奇异地不再觉得冷。

绳子一圈圈缠绕在我的身上，我的灵魂在赤裸中解绑，绳子一圈圈从我身上褪去，于是我的灵魂重新沉入平静的水面。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一下子就理解了绳缚，那些在BDSM中被我认为是范式的、粗暴的东西一下子颠倒过来，我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有的人会需要被一根绳子捆绑，理解了为什么这样的体验可以被叫做“情谊绳缚”。绳子奇妙地拉近了我和橙子的距离，她听闻了我的故事，与我共同再次回到过去的时间，找到故事里痛苦、彷徨的我。像从井里拽起一桶沉沉的水——她远远地把过去的我打捞了起来。

绳缚结束的时候，橙子再次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心里那些潮水没有办法再次平静，这些装满了我的温柔平静的力量和理解，它们变成我的眼泪滚了出来。

02 

束缚人的不止是绳子

绳缚连结了她和她爱的人。

橙子有一个妹妹，在很多年的相处之中，原生家庭把她们两个人同时摔碎，从未愈合的伤口常常变成最锋利的刺，她们之间有很多从来不提、从来不碰的禁忌，她们彼此在乎，但是却一直保持着安全的疏远。

直到她们一起参加了绳缚工作坊。她们一起学绳缚，一起买毯子，一起设计、印刷海报，一起摆摊。在那天，她们收获了许多未曾意料的故事与泪水，像是通过别人不同的故事，折射了同种的心碎，橙子和妹妹终于从彼此长久的对立走下来，新鲜的裂口让相近的血脉再次相融，情感的弦再一次开始共振，一如她们初生时那般。橙子的一生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异的体验，重新经历同样的情感、重新让自己变得透明，她们于是彼此约定，再也不要以姐妹的身份相处，她们是最熟悉彼此的朋友。

我似乎从橙子身上找到了属于绳缚真正的意义，绳子不会也不可能提供生活的出路，但是，以绳子为媒介的情感流动也许给了我们每个人机会，让我们可以从某一种束缚中窥见自己的挣扎，从某一种实验中寻找自己的解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橙子非常容易陷入突如其来的上帝视角，她无法抑制地观察自己、审视自己，所以尽管她非常想要跟人深度交流，但是这种自我审视会不自觉地把她从她的身体里面抽离出来。

尤其是最开始做绳缚的时候，橙子想要给别人很多东西，所以她总是习惯性地把绳子捆得很紧。但是，绳缚并不是单纯的给予或者是获得，而是彼此的交流，作为捆绑者、主导者并不意味着一味的服务或是掌控。她很懊恼，同时却也很清楚，她在绳缚时对自己的这种严格，其实来自于她力求完美的性格，它时时刻刻存在于她的生活中的每一面。

尽管对于橙子而言，大多情况下绳子与捆绑是一种关切、一种温柔的注视，但是讲到自己，她也不避讳地承认，她一直以来是一个被许多看不见的绳子束缚住的人。身为长姐，她从小就被要求理解家长的偏心，被要求承担更多的家务，在尚不能照顾自己时就要学会照顾别人。

身为女性，从懵懂时期开始便未曾停止的男性凝视让她反复挣扎，不美是有罪的，过美则更是严重，爱美与恨美的羞耻像伴生的藤蔓蜿蜒爬满了她的青春。被当作男孩子养大的妹妹，承接了这个社会偏爱的男性气质，而敏感的橙子却不得不接纳自己“被女性化”的人格和命运，在这样的束缚中反复寻找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对于橙子而言，接触绳缚，接触女性主义是尤其重要的，只有当一个人无法畅快呼吸三十年，才会觉得突然的氧气是如此珍贵，解放也是如此。就像是绳子束缚得越紧，解绑的时候就越能感受到血液流过身体的那种针刺般的酥痒，看到手臂上越深的勒痕，才越意识到自由的可贵。

直到最近，她才慢慢接受了自己可以不穿内衣，也可以不用每天都化妆，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愤怒，如此具有生命力，她笑着说，她现在每天都想骂人，每天都很有力量。

在参加绳缚工作坊之前，橙子内向、隐形，哪怕只是被别人看见都会给她带来压力，但是在参加工作坊之后，她渐渐发觉了自己的喜欢，对绳子的喜欢，对束缚的喜欢，对表达的喜欢，这种喜欢慢慢地开始滋长，竟然逐渐长成了一种自由。

利用可以束缚住人的绳子，来给自己解绑，绳子像是她人生的一个延伸和隐喻，从紧张地审视自己到更多的沉静、更松弛、更注重当下的感受，不再去思考自己是否完美，橙子开始相信自己心里能够流淌出的东西。

对于完美的解绑，也让橙子开始回顾自己以前的遗憾。她说，她一直觉得告别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重要的事情就越容易留有遗憾。在她的印象里，她好像有非常多的遗憾，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说开，所有的分离都没有好好告别。但是在参加绳缚工作坊的时候，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她要好好向大家告别，那是她第一次有那么清晰的一个想法。

直到听完橙子的故事，我才真正明白她作品里某种从始至终贯通的东西：连结。她所创造的，不仅仅是石塑作品里缠绕的状态，那种复杂的情绪，延申到了个体与个体之间，联通了她人生的过去和未来。

03 

在交流与连结下解绑

橙子告诉我，她与绳缚的结缘是一次偶然。

她在妹妹的推荐下参与了一次绳缚工作坊，那是橙子第一次看到甘道夫（她的老师）的捆绑，因为太好奇，所以她看得非常非常仔细。老师和助理之间，默契的配合、灵动的身体、百分之百的信任，像一滴水坠落在湖心，每一次绳子轻微的颤动，都会跟随着助理身体的反应。捆绑者跟绳子，绳子跟被捆绑的人，人跟人之间都变成了一个整体。橙子看得如痴如醉，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美妙的表演里面。

在此之后，橙子决定开始尝试自己的绳缚。摆摊、集市，橙子珍惜每一个这样的机会，她聆听每一个被讲述的故事，她记得每一个人的脸。不打断，不评判，她所有的回应沉默着融进一圈一圈的缠绕里。

“我觉得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感受，我在感受对方，在感受绳子，以及对方和绳子之间的一些东西。” 橙子顿了顿，她的声音透过昏暗的夜色传来。

在她的眼中，每个人的质感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的身体是非常柔软的、是敏感的，有的人的身体是僵硬的、抗拒的，还有的人的身体甚至是跳跃的……在开始捆绑的那一刻，对方世界里的语言就只剩下了绳子，所以她谨慎地使用绳子，根据细微的差异改变绳子的张力，她尽可能在体验的过程中给对方增加特别的感受。

这种敏锐的感受力甚至会带来特殊的情绪。

有一次，橙子在集市上遇见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想了一会，坦坦荡荡地告诉橙子，她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讲的，橙子也便没说太多。

但是在绳缚开始的时候，橙子却意外地发现她是如此不设防。她的身体不同于大部分人，柔软而敏感，舒展而灵动，像刮刀抹平温热的黄油，她几乎是轻盈地跟随着橙子的绳子。那个女孩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橙子，交给橙子的绳子，尽管她从没有体验过绳缚，也从未认识橙子。

直到这时，橙子才明白这种“简单”的感觉从何而来。这好像已经不是橙子在用绳子带领她，反过来，她变成缠绕在橙子身上的绳子。在整个捆绑与身体的律动中，她温柔牵引着握着绳子的橙子，橙子感觉自己也得到了一种释放、一种安抚、一种被接纳的感觉——一种在绳缚里被爱的感觉。

没有缺口的完满的人，反过来滋养了位居主导者的橙子。

绳子不仅承载着情感的交流，也暗含着看见与被看见、反思与自省。

一个女生邀请橙子做情谊绳缚。在开始之前，她给橙子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讲完了，橙子把她的一只手，一只脚，以及身体的主干绑在了一起。在大部分情况下，被绑完的人都会停在被束缚的位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有的人会思考，有的人会放空。但是那个女孩在安静了一会之后，很快开始向外探索，她弓着腰，尝试用另一只没有被束缚住的脚和手缓慢地扭动身体。很快，她的手已经摸索到她被捆住的那只脚上的绳结了——一个橙子特意留下的活结。

她把眼睛紧闭着，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爬行，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尽可能地挣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却从来没有动过脚上的绳结。

橙子并没有向我解释这个女孩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说，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结束一段痛苦的关系，只是她们不相信自己能够挣脱、逃离。如果有绳子，至少还能感觉到自己被束缚着，但如果连最后一点束缚都解开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橙子站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后来，那个女孩突然自己把绳子解开了。解开之后，她慢慢地爬起来，手里拿着绳结，直愣愣地站在那边。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应该做什么。于是橙子上前接过了绳子，把她慢慢地牵引到地面上，让她坐下来，再慢慢地解绑。

女孩发现，原来在绳子解开之后是有人可以接住她的，她是有事情可以做的。她走了很久都没有办法走出的创伤，终于在绳子的束缚和她人的注视下开始愈合。

我问，见这么多不同的人，听那么多的故事，你会有压力吗？

不会，橙子没有丝毫的犹豫。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被讲述过的故事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在她生活的某一个瞬间。那些故事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流逝，它们是树上的野果，被橙子一一摘下，然后做成了可以长久保存的果酱。在品尝果酱的时候，橙子也品尝到果实里面复杂的风味——独属于她们的人生视角，慢慢沁入了她的人生。橙子在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像一个永不停止好奇的冒险者。

我想，橙子是善用绳子收集碎片的人。就像我在一片空白里，下意识地选择讲述我最珍视的友情一样，每个决定要讲述故事的人，在犹豫之后，也许最终还是会选择自己最深刻的那段经历，于是每当有人向橙子讲述故事的时候，就是她亮晶晶的人生碎片掉到橙子手上的时候。

后来橙子再回去上课，才意外从老师那里得知，在正确的绑法里，绳子的每一结都应该是反扣，然而她每一次都只是反复的绕圈——她在市集上绳子的绑法是完完全全错误的。可是对于被束缚着的人而言，那个结是对的还是错的，是美的还是丑的，闭着眼睛的人是没有办法看到的。

橙子说，“结不重要，结一点也不重要。”说到最后，绳子其实只是一个让大家能够坐在这里认真地倾听彼此、认真绑绳子的借口。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橙子之间因绳缚而建立的亲密是如此得迅速，但是这并没有让我们成为一种“现代都市速食”的关系。

也许在传统的绳缚与橙子的情谊绳缚之间，只有绳缚的形式是相似的。在橙子的绳缚里，我不仅有空间和时间和橙子进行互动，我甚至有时间仔细地观察绳子本身。

在绳缚的过程中，我可以感受到绳子在我身上缠绕，紧缚，再放松，红色的绳子在一缕缕的丝线里隐隐析出一种油润的质地，散发着淡淡的特殊香味，红色的，一股一股，像是沾了晚霞的麦穗，整齐的不容抗拒的饱满。

而当绳子离开的时候，会留下磕磕绊绊的痕迹，一棱一棱工整的，像苗族银饰上的篆刻。真正用于绳缚的绳子并不柔软，并不那么富有弹性，相反，它必须是韧的，它的结是紧实的，就像是真正富有生命力的东西。

我感到这是绳子在短时间里一种立体的对人体的雕琢，一种淡色纹身，一种属于与被属于关系的镶嵌。

这种平等与尊重，并且基于情感的流动，从本质上而言，正是要求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承认自己的脆弱，而另一个人在掌握绝对权力的情况下还坚持理解这种脆弱、追求平等。

这种从一开始就需要强烈信任、强烈交流的沟通方式，让我隐约感觉到是某种特殊的女性视角。而在色情片的绳缚中，如果两个人的目的只是工作或情欲，从始至终没有交流的欲望，那么再多肢体上的接触，于我而言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取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