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漂流(之十八)
爸爸是湖南人,在湖南祁陽一個叫黃泥塘L家衝的村子長大,全家以種養維生。他珍藏著一幅全家福,孩子們坐前排較矮的條登,光著腳,瘦得兩眼無神;成年人形容枯槁,衣著粗舊,有兩個似乎在微笑,一共十四人。爸爸說,拍照的時候,自己正好從學校回來,所以手裡拿了一本書。在兄弟姊妹中,只有他勤學不輟,成績名列前茅,考入湖南電力學院,選擇了工程地質水文地質專業。 60年畢業就分配到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工作。離家前,爺爺囑咐他:“調理怒中氣,謹防順口言,警覺忙裡錯,愛惜有時錢。”爸爸一直謹記在心。
退休後,他學習用word記錄往事,摘記開頭幾段如下:
憶父母
父親三歲時喪母,其祖父母憐愛他,把他帶在身邊,度過童年。祖父是清代秀才,私塾先生,帶著孫子(我的父親)、外孫(我的表叔)、外戚隨讀,陪養成得意“門生”,都頗有“學問”,四書五經皆通,詩詞歌賦全能。繼而令父親從師學中醫為業。父親與他的後母不和,成家自立,成為醫、教、農兼務的自由職業者,稍有知名度。
據父親說,清代末L氏稱財門望族,因吸鴉片而敗落,我的祖輩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曾祖父藐視洋人,更恨日寇,曾憤指日寇入侵飛譏諷曰“吾未聞足不履地而得天下者!”。他從不避騷擾,耿直義憤,唯好詩書,善育人,還留給父親《家寶三集》一冊。他深深地影響了我的父親。父親曾說,要不是成家過早,一定去黃浦軍校了。
家貧而稍有知名度的父親在“國共合作”時被推為“保長”。但他不趨炎附勢,不改其原本人民大眾立場。上面要“壯丁”,他遞出《報告》:“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拖延不辦;建校選址,不讓富豪大族得到便宜。正因為如此,任期不到十個月被趕下台。解放了,我家是貧農,分得了田地,翻了身,我由私塾轉入學校,父親自然高興,卻因當過偽“保長”受到“管制”,“集訓”,為政府“送信”,隨叫隨到,無分白天黑夜風雨雪霜,父親從無怨色,還帶回教材《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認真學習,深以為然。我也受到感染,毛主席著作和馬列主義理論對我有大的吸引力。
初建農村診所時,父親最早考得醫師資格證,曾奉召創辦兩個診所,帶出四個徒弟,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和困難時期,為工作勞累不堪,很少回家關照我體弱多病的母親,直到我母親逝世,我走上工作崗位才辭職回家。
我深深懷念著我的父母。
學習心得
為人處世:恭,寬,信,敏,惠,尊賢,容眾,嘉善而矜不能。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先事後得,無攻人之惡,免一朝之忿。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與人,可與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舉直挫枉。
寓志於詩:一笑揮鞭馬似飛,夢中來去夢中歸。平生事事無痕過,蕉鹿何須問是非﹙紀昀﹚。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佢哪得請如許,謂有源頭活水來﹙朱熹﹚。昨夜池邊春水深,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今日方知自在行﹙朱熹﹚。漢廷營巧宦,雲廓薄邊功,可憐驄馬史,白首為誰雄﹙陳子昂﹚?!傲吏身閒笑五侯,西江取竹起高樓;南風不用蒲葵扇,紗帽閒眠對水鷗﹙李嘉佑﹚。
世界觀、審時度勢:於世,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自治,人民要革命,世界要法治,積極順其自然。轉識成智。於人,陳之以事,導之以理,動之以情,齊之以法。於事,張而有弛,引而不發,含而不露,動靜不失其時。信奉:哲學把無產階級作為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地,無產階級把哲學作為自己的精神武器,…哲學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為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己(馬.恩全集第467頁)。創造性、多角度、形象化思維,對立統一觀處事。對事物的發展趨勢,有估計,有準備。深悟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體係指導下的促進制衡。
毛澤東思想是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鬥爭的指導思想;是源於馬列主義,向共產主義社會前進的指導思想。
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共產主義)的實踐戰略——讓勞動人民把握印把子,錢袋子,搶桿子,筆桿子。
銘記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不糊塗。
- 道不足以治則用法,法不足以治則用術,術不足以治則用權,權不足以治則用勢,勢不足以治則反權。權用則反術,術用則反法,法用則反道,道用則無為而治。
- …,使賢愚不相棄,能鄙不相遺,此至治之術也。故聖人任道,立法。 …聖人之治,貴其能與眾共治,貴其能與眾共巧也.為善與眾行之,為巧與眾能之,此善之善者,巧之巧者也。 ——摘自《容齋隨筆》尹文子
水調歌頭(步毛主席詞《重上井崗山》韻) 1976年
承繼凌雲志,胸有井崗山。解放中華大地,萬眾笑開顏。歲歲新生事物,輩出風雲闖將,革命又開端。垮了走資派,何必回頭看! 大動盪,大組合,是當前。革命洪流滾滾,勢必換人間。鎮住美蘇兩霸,橫掃“資”“修”“王八”,迎接主人還(無產階級)。皆屬等閒事,哪有不可攀!
述夢(2005年)
少逢解放育新才,畢業為民樂遣差。基礎能承多少力?邊坡宜設幾層階?工程擬就千般慮,地質查明萬結開。寄跡山川多往事,依稀夢裡仍頻來。
爸爸生於民國,長於共和國。思想師承儒法道,哲學源自蘇俄的再傳,學校教育培養了科學精神,語言訓練先文後白,性格剛直不阿,思想傾向左翼民粹主義。七十年代末CCP右傾轉向後,革命派受到排擠,所以爸爸對改革派的施政不以為然。這些是偶爾從他跟媽媽的談話中聽到的,當時不得要領,現在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長辦是科研-行政功能兼備的機構,爸爸在此工作直到退休。他是共和國培養的第一代知識分子,思想自然左傾,不過在文革十年,長辦也分保守派和革命派,還一度到了武裝對立的地步。八十年代,長辦職工及家屬冬季洗澡都是在單位公共澡堂解決的。每次去長辦大院,最醒目就是大門一側紅色漆牆上“為人民服務”五個毛體大字,還有廣場中央高聳的毛像。爸爸有時指著院牆上的彈孔講武鬥的場面,聽得人驚奇,以至於後來每次經過,我都不由自主地瞟幾眼那些彈孔,總想著能不能挖出幾個彈頭來。
爸爸始終敬仰毛,他嘆服毛的詩詞氣魄,收藏毛的著作。得知毛愛讀《資治通鑑》,他平生第一次買了套價格超過百元的書——《文白對照資治通鑑》精裝本;看到毛鍾愛《容齋隨筆》的報導,他也買來研讀;偶爾還步韻毛詩詞即興創作。
八十年代,西風東漸,影視作品最先開啟大眾思想的窗口,89年民運消解了CCP的道德光環。九十年代初,電腦進入家庭,而後開始接入互聯網。記得最先用的搜索引擎是yahoo,google後來居上。那時GFW還沒有建好,李彥宏在矽谷敲代碼,大家可以自由地訪問全球網站,就是中文內容少。進入新世紀,意見網站興起,一眾被真理部限制言論的知識分子陸續在【思想的境界】、【中國輿論監督網】、【民主與自由網站】……發文。 《歷史的先聲》《往事並不如煙》成書前,部分章節也在網上發表。當明白這些作品描述的時代背景,才懂得這群知識分子的嘆息。我開始收集一些回憶錄,或者專業領域的爭議話題給爸爸閱讀,如李銳、林一山關於三峽工程的論爭,黃萬里反對上馬三峽工程的信。他讀得仔細,還用紅筆批註簡評,認為大部分是在扒歷史垃圾堆,沒有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再後來《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改革歷程》之類的禁書也看了,不過他最認同的還是【人民網】【烏有之鄉】。
成年後,談論時政和歷史我們常常意見相左,人到中年,我漸漸明白立場不一,其實沒有什麼非要與爸爸辯論的了。有些事對我觸動很深,有兩件記憶猶深:
第一件,對“反右運動”的看法不同。爸爸認為反右運動是新政權鞏固人民民主專政的措施,為此“引蛇出洞”是歷代常用之政治手段,達到了政治目的,是“陽謀”,不能叫做陰謀。而我認為,反右政治目的達到了,卻違背了法治精神,知識精英因言獲“罪”,干擾了國家轉型的進程。爸爸始終認為毛是偉大正確的領袖,無論是境外出版的政治人物傳記,《八九點鐘的太陽》這樣的紀錄片,他看了都認為是歷史觀反動的歪曲之作。但有一次,也僅僅是這一次,讓我窺見到他更複雜的想法。前幾年姑媽因糖尿病去世,爸爸平常和這個妹妹聯繫最多,他自然難過,好幾天都沒有睡好,精神有些恍惚。一天他來看我們,走的時候我送他去車站,又聊起毛,還提及林彪的生平,爸爸突然對我講,看來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玩弄權術,的確犯過錯誤。這話聽他講出來實在令人錯愕,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應答,我們無言地等待公交車進站,然後送他上車,看著車遠去。
第二件,板橋水庫潰壩事件解密。第一次讀到河南“75·8”水庫潰壩事件經過是在某個微信公眾號推文,當時覺得震驚,這樣大規模的天災人禍竟然從未見於史傳,搜索才發現事件被《Discovery 》的製作成專題節目播放過。我曾問爸爸是否知情,他表示還是第一次聽說。按理說,當時新聞被嚴格審查,當局封鎖災情,民眾無法獲取真相還情有可原;但是爸爸在水利系統工作多年,而且還有同學、同事在淮河水利單位工作,竟然至今毫不知情,當局對信息封鎖程度令人匪夷所思。
在極權的環境中,立場被規範劃一,即便是陳述事實也要謹小慎微,理性判斷就更難。與其期待爸爸改變,不如從分歧中抽身。於是我不再收集文論給他讀(事實上多元的聲音也越來越少),也忍住不再談論時政。
記得第一次聽萬青那首歌:
“……來到自我意識的邊疆,看到父親坐在雲端抽煙,他說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就像我們從前那樣。用無限適用於未來的方法,置換體內的星辰河流,用無限適用於未來的方法,熱愛聚合又離散的鳥群……”
一下子覺得釋懷了很多,想想爸爸年事已高,還是多講順耳言吧。
爸媽搬到養老院後,見面就少了,每次去看望,會捎帶些《宇宙時空之旅》、《藍色星球》之類人文、科學紀錄片。
爸爸的科學素養還是紮實的,這全因專業學科教育。在專業之外,他保持了對物質世界的好奇心,特別是物理與天文。小學時,他買過不少科普書,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從一到無窮大》,還訂閱科普雜誌鼓勵我閱讀。整理遺物時發現直到住院前幾天,他還在用日記梳理對物理學、天文學的認知和思考。我發現爸爸的宇宙觀已經從穩恆態宇宙模型轉向大爆炸理論,看來他是認真看過那些紀錄片的。近年來的筆記更顯現澄澈超然之意,可見他堅持始終的是科學精神。我想《宇宙時空之旅》中Carl Edward Sagan的那段《暗淡藍點》敘述一定打動過他,幫他擺脫那些什麼的羈絆。 “再看看那個光點,它就在這裡……”
爸爸肯定希望我成為腦力勞動者,不過事與願違。初三下學期,甲肝大流行,學校組織春遊,我大概率是在公園茶水攤拿公用杯喝水染上了,結果住院治療錯過中考。可巧那時本校撤銷初中部,只好轉入隔壁初中再讀一年,隔年再考入高中部。上高中後漸漸無心向學,勉強混到高中畢業。那段時間他們頗廢心機,爸爸認為我是轉學後被臨校不上進的同學拖累了。 15年全家三代在媽媽家鄉旅行,某日在一親戚家閒坐,無意中又講起初三那段經歷。爸爸說:“要是你當初沒有轉學,直接跟同學升入高中,可能前途會順利些。”大家都在拉家常,屋裡有些嘈雜,怕爸爸聽不清,我欠身湊近了講:“其實轉校前就學得吃力,成績跟不上,並不是被臨校同學拖累了。我不是個勤奮的人,不算聰明,考入高中後也不明白為什麼而學。其實我就是個普通人,過著普通的生活,也沒有為過去的虛度後悔。”爸爸聽到撓撓頭,微笑無語,周圍的人各自聊天,並沒有留意我們的談話,只有孩子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眼光。
年前,元月10日,我們去養老院看望爸媽,相約回來傾談旅日見聞,心底里,我還默默祈願爸爸身體平安,誰曾想此去即是永別。 2020大疫,我們的世界與爸爸平行了。別離有常,離別無常,人生終有一別。生於聚,命終散,和其光,同其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