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灰椋鸟
故事开始于七个生灵齐聚老父的梦中。七个生灵吗,不好说。一段骨头,一株黄葛树,一只翻车鱼,一头狮子,一只蝌蚪,一条蚯蚓,还有一个您。在梦中它们大小相仿,声量相当,堵在父亲的视野范围内,齐齐训斥它遗宗忘祖。诘斥之中还夹杂着相互指责,坚称只有自己是真的,其余六个乃冒牌货。老父吓得缩头战栗,抖落羽毛如银杏树深秋抖落叶子,不住地说我绝没有忘记,绝对会记得,对不住啊对不住。
醒来之后,父亲仍在道歉颤抖,过了几天心情仍未完全平复,会没来由地撞来撞去,时不时炸出几声尖叫。幸好我们姊妹五个,当时羽翼已丰,开始离巢自立,要不然老母得独个喂养我们,实在艰辛。夏日正盛,离南下的时候还远,因而我们都有悠闲度日的底气,好像什么事都可慢慢来,都可解决。我们要学习本领,积累经验,天天目不暇接,但因稚气尚在,对双亲的依恋犹存,都愿当开心果为老父纾忧。
那个梦,老父对我们讲了好多回,我们个个能倒背如流,渐渐地童年远去,厌离心日重。父亲或许也不耐烦我们故作天真哄着它,长大的孩子已丧失让双亲一见心喜的灵力。那天我们停在电线上,蹲凑在老父身边,再再再再次听它念叨。虽然姊妹间没有言语交流,但是眼神与小动作可披露情绪,我又从小便细致敏锐,可以感觉出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聚翅安慰老父了。无能为力之事在眼前,我不甘心。没错,作为孩子,我们并未帮上忙,但作为朋友,我们还有机会。于是我对大家说就是今天,我们想个办法将这件事情解决了。
梦境带给老父的恐惧太深,它坚信重回正轨的唯一方式是认祖归宗。然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祖先呢?如果选错了祖先会有怎样的后果?想到这些,老父便犯难了,我和姊妹们倒觉得事情很简单。您虽然与我们有云泥之别,至少还是鸟,别的六个生灵和我们有半分关系吗?当然选您当祖先啊,说出去也光彩。然而老父坚称当时在梦里,七位祖先与它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没有远近亲疏之别,不能让您优先。
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我们姊妹五个一鸟认领一个祖先,老父和老母再认领一个,不就行了吗?何必费神挑选呢,干脆全都承认下来,虽要白白供奉六个冒牌货,但绝不会漏掉真正的老祖宗。兄弟姐妹们都没意见,母亲也愿意帮忙,父亲思索一阵子后觉得这虽非良策但聊胜于无。我是事件的发起者,当然应拿出领袖风范,让其他家庭成员先行挑拣。我们都喜欢您,面对另外六个备选祖先都无所适从,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它们作祖先的好坏,不知从哪儿入爪决定喜爱与厌憎。幸好,您应该知道的,我们灰椋鸟就爱扎堆活动,有一大群伙伴可以给我们出主意。
黄葛树。我知道,我知道!南方常见的树,长得高大,枝条舒展,叶片肥厚,不过个性散漫。大家并排长着,一棵郁郁葱葱,一棵忙着落叶子,一棵光秃秃的,还有一棵冒出了新芽。我总感觉它们不安分,可能不乐意乖乖待在土里。给它们一个机会,给一场大风,它们肯定会飞走。
狮子。我知道,我知道!前几天我去动物园时看到过,可怜得很,只剩下空架子,嚎叫声甚至吓不到松鼠。它们成天被人看来看去,毫无尊严,我看它们过不了多久就得遭看死。
蝌蚪。我知道,我知道!这是青蛙小时候。池塘边就能找到它们,这会儿说不定也能,我们去瞧瞧吧。它们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游,后来会长出腿,尾巴也没了,变成青蛙,就能上岸活动。老哥,你为啥梦见一只蝌蚪,不是青蛙?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的祖先没长成青蛙就死掉了?还没长大,它怎能生出后代呢?哎呀,我说你不是傻吗?青蛙恐怕只能生出蝌蚪,长大了也就定型了,没了希望;蝌蚪倒是拥有更大的潜力,说不定能生出一只灰椋鸟,哈哈哈哈。
翻车鱼。我知道,这是一种鱼。然后呢?一种怎样的鱼,生活在哪里?谁见过?我不知道。你刚刚不是说你知道吗?我说它是鱼嘛,你们还要细问,没完没了!没错,反正它肯定是鱼,车我们都见过,它肯定长得像一辆翻在路边的车。哇,你这样讲,我就能想像出它的样子了。胡说!我在梦里见到的可不像一辆车!像什么像什么?抱歉,我当时没敢细看,想不起细节了,总之是一条鱼。
蚯蚓。还有谁不知道,恶心,整天在泥巴里扭来扭去的虫子!勉强可当食物,当祖先?算了吧。谁说的?我一直觉得在土里生活很好,地洞多安全啊,比树洞好多了。死在土里的虫子都会长成树,你喜欢的那些黄葛树,可能就是蚯蚓变的呢。蚯蚓能长出树?你确定吗?那它肯定是我们真正的祖先了!
骨头。我知道,好像又不清楚。什么动物的骨头呢?长在哪儿的骨头?骨头还能脱离肉离独自存在吗?嗯……
凤凰。还有谁不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舍弃那六个歪瓜裂枣,选凤凰当祖先。你是凤凰的后裔,我们都是灰椋鸟,不也成凤凰的亲戚了?上天的偏爱原来在这里,从此以后我们!从此以后我们!从此以后我们!从此以后我们怎样?从此以后我们啊啦啦啦啦啦啦啦……
伙伴们七嘴八舌讨论着,最后抢在老父之前,认凤凰当祖先了。当然,并非所有伙伴都一心要攀牵您,但是不知不觉间,可能因为闲来无事,又因为祖先的位置空缺着,我们又容易受同伴影响,大家决定各自认领一位祖先。有人经过,我们飞离电线,落到一株老树上,继续想象、比较与挑选。
毫无悬念,您得到的拥护最多,蚯蚓最少。但是谁能想得到,第二受欢迎的竟然是那根骨头。好多伙伴说,与骨头相关的信息最少,因而它拥有无限可能,比蝌蚪的潜力更大。一段骨头竟然有了意识,能够离开某具身体独自行动,那它生出我们灰椋鸟,又有何困难呢?
聚会结束之后,我们好像都焕然一新,与别处的灰椋鸟不一样了。我们有了祖先,一个来处,虽然中间飞过怎样的轨迹,怎样到达现在仍是疑问,但有了确定的来处,好像我们的生命更坚实,鼓翼飞翔时更有勇气,看天空也比往日多几分亲近了。不过这股兴奋劲只持续了两天便黯然消退,因为有一个祖先,哪怕那是您,生活也没有多大的变化。祖先能帮我们找到食物吗?能帮我们躲过危险吗?悲伤的时候能安慰我们吗?显然不能,它只适合出现在闲暇时的吹水屁话里,排遣无聊罢了。那么,它和偶尔入眼的一团形状奇怪的云有何区别?与一个遭狗吓得哇哇叫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这些琐事,也能引我们扯上半天呢。
还有,对老父来说,事情并未解决。刚刚我说过,老父认为我的提议聊胜于无。等一下,“老父”这个词实在别扭,好久没用过,我受不了了。离巢之后我们就是平等的伙伴,不需这种暗示等级的称呼,高兴了便开口乱喊,没有谁会介意。那段时间它一直犯愁,我们就称它为阿愁。
阿愁见我们挑选祖先,就像挑选枝头熟果,便嗔怪我们不庄重,将好好的事情变作了闹剧,缩在一旁生闷气。很快它想到另一种可能:虽然梦中七个祖先都说别的祖先是冒牌货,但是它们可能确实同出一源,只不过相隔久远忘了。想想吧,如果不是血脉相牵,它们怎么会同时出现在阿愁的梦里?好像为了与我们的游戏相抗,阿愁突然认定没有哪个祖先是假的,应该统统接纳下来。它要制一份家谱,编许多故事,理清来龙去脉,弥合老祖宗们之间的矛盾。打定主意之后,阿愁说它好像看到七位祖先不再争吵,紧挨着站在它的右前方,肯定并赞赏它准备做的一切。这次不是在梦里,是在幻觉中,在眼前。那时我们还在它身边吵吵闹闹,挑选合意的祖先呢。或许因为忧虑太久,阿愁有些神智不清了。
为了能静心思考,阿愁特意与我们保持距离,很快便生疏了。我们并非自大的鸟儿,深知群体活动能让我们更警惕敏锐,有更多变换和招式,也就更安全。我自小就和阿愁亲近,不忍它某天独罹危难,提防着不让它滑得太远。不过若要阿愁重回正轨,最好的办法是帮它完成故事。我对阿愁说,我那分领祖先的主意太轻薄,损害了祖先的威严,我痛心想要弥补过错,要帮忙想一些情节。阿愁半信半疑但并没有拒绝,理由之一是,它实在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时间长了,我发现编故事挺有趣,沉迷其中。而且我有了自己的想法,与阿愁产生分歧。
出于尊敬,阿愁坚持要将您放在始祖的位置,但总是不通顺。我提议将您放在第七位,因为您虽堂堂不凡,但毕竟是鸟儿,与我们最相似,从您变成我们,好像有迹可循。若安排您当始祖,接下来您得变成些什么呀,倒不是不行,但最后您又重新繁衍出鸟儿后代,真是,走了好长一段冤枉路,没必要。
我认为狮子排在您前面挺合适。虽然它们现在困居动物园,但从眼神与姿态便可想见它们也有过威凛之时。狮子比另五位高贵得多,由它到您,对您的名声损害没那么大,其他鸟儿若知晓阿愁的故事,也不会太过反感。由蚯蚓到您,实在可怕,想想都胆颤,听众不会同意的。——是的,从一开始我便希望这个故事可得传播,要在别的鸟儿面前显显本领。
在您和狮子之间,是好安放一只狮鹫。我从楼燕那儿听来狮鹫这种生物,它既像鹰又像狮子,但狮与鹰子美丽壮盛得多。有它过渡,狮子应该能繁衍出您了。始祖是谁?当然是那段骨头。伙伴们讲得挺有道理,因为太过荒谬,骨头反而包含无限可能。如果骨头能生出灰椋鸟,再努力一点,也可生出金雕那样的猛禽。继续努力,生出青蛙、翻车鱼、蚯蚓、黄葛树、狮子亦可,甚至能生出您。我甚至觉得,正因骨头拥有可观的潜能,那些逝去的先辈才能经历这七番大变化。到了我们灰椋鸟,好像没再听说有别的演变,或许是潜能已耗尽,生命越来越平缓吧。我们是骨头的末裔,傍晚最后一抹霞光,秋天最后一缕南风。多么宏大又多么悲伤啊。悲伤属于我们,但同在一个故事里,在同样的历史中,我们不也能分得荣光吗?
阿愁并不赞同我的想法,说我们只是要给自己安排祖先,可不能给凤凰安排,又是闹剧一场。也对,在阿愁看来,蚯蚓怎么配当您的先祖呢?有狮子间隔也不行。阿愁认为您无父无母,更别说祖先。您是凭空涌现的,或者从露珠里诞生,或者从太阳或月亮里诞生。阿愁自幼就有这种想法,还对我们讲过,这是它绝不愿放弃的原则。它说梦中七祖没有远近亲疏之别,不过是假作客观,其实它认为您要尊贵得多,唐突不得。阿愁总嫌故事不通,是因为它潜意识里认定其他六个先祖不配与您同在一处。其实,有我帮忙又如何?无论怎样修改,这故事都不可能流畅吧。
那时我年轻气盛,定要捍卫我的故事,指出阿愁心有偏私,但它坚称它相信直觉。如果梦境暗示了失落的历史,真实的过往,那直觉不就是最佳钩沉工具吗?对了,它再三提醒我,不是故事,是事实。我俩合作,打个比方,就是同时振翮夜空。我负责寻找果树,阿愁负责选出合适的果子。我与阿愁闹得无法收场,只能分道扬镳。可我心头还有怨愤,想要气一气阿愁,就编了一个故事,让您和狮鹫决斗,在一万尺的高空中。您被狮鹫咬伤,还遭狠狠羞辱一顿,无脸再见众鸟儿,为此深居不出。那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令听众眼花缭乱,很快便在椋鸟之间传开了,然后慢慢爬进别的鸟儿心头,甚至扩散至不是鸟儿的小动物中间,现在偶尔还能听到些残片呢。我和阿愁共同的朋友告诉我,阿愁为此气得乱撞,声称永远不会再与我相见。
凉意渐生,我们飞去南方,祖先的故事也被抛在脑后。过了多久呢,也是这位共同朋友找到我,说阿愁决定原谅我,调整七位祖先的顺序。阿愁那老椋鸟,还特意肯定了我讲故事的才华,希望我将这天赋用在正确的事情上。呵,它还是自恃年长,放不低脸面,在那儿乔张作致。言下之意我明白,它仍编不出顺畅的故事,想我回去帮手。我倒是乐意相助,冬天百无聊赖,未完成的故事又一直氤氲在心上。但阿愁那傲慢的劲儿真讨厌,我存心要它再受些煎熬,故意说要好生考虑考虑,两天后亲自去见阿愁,给出答复。
我朝约好的地点飞去,久违地,开始继续构思祖先的故事。我想得入了迷,直到喙尖碰到异物,才回过神来。糟糕,撞到人设下的捕鸟网了。我慌忙减速掉头,一只爪子还是被缠住,吓得我啊,血肉好像快缩进了骨头里(所以想像什么都是骨头里生出来的,不是也挺符合直觉吗?)。恐惧激发出了潜藏的力量,谢天谢地,我终于成功逃脱。
我飞进山丘的小树林里,落在安全的栖枝慢慢平复心情。恐惧仍未散去,我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醒,发现我的生命里遍布闹剧。最大的一出仍在演出中,真是的,我跟着阿愁发什么疯啊。哪怕阿愁的梦是真的,为什么一定要记得那些祖先?这有悖我们灰椋鸟的生活方式。离巢之后,我们就会直呼父母的名字,抛开纵向的权力关系,因为群体成员之间是平等的,那关系该是横向的。两代之间已有受压迫的威胁,我们时刻警惕着,为什么要傻乎乎一代代上溯?找到一个始祖,安排好六个中间祖,然后呢?要不要再编出每一代的成员?还有,怎样做才算记住祖先?遇事向它祈祷吗?还是学人的作态,供一块木牌,逢年过节磕几个响头?看来当时为了逃命,为了更轻快敏捷,我舍弃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祖先就是头一个需要抛开的。
我梳理好羽毛,继续飞往约定的地方。我打算讲讲自己顿悟的道理,劝说阿愁松开那个梦,不要永远被它纠缠。像别的伙伴那样不是挺好吗?一个祖先只需存有两天,就和我们无关了。
不幸的是,我到得太晚,阿愁已经离开,之后再难觅影踪。我请许多伙伴帮忙打听阿愁的下落,过了很久,听说某处有一只死去的灰椋鸟,很像阿愁。唉,不知道它编好祖先的顺序了没,拟出了怎样的故事,不,事实?后来我不再像刚逃离罗网那天那样果决,又想,何必极力否定祖先的价值呢?据我所知,大部分灰椋鸟都没有祖先。祖先虽是久远已逝的生灵,在我们的世界里,却是个新东西,面对它,每只灰椋鸟都有自己的反应。阿愁的反应与我们不一样,所以就不对吗?
某天我遇到一只年轻的灰椋鸟,它坚信自己是一块骨头的后代,可见它的某个长辈曾经与我们同聚电线上。在游戏里,我们选了心宜的祖先,但并非所有同伴都在两天后将其抛开。或者它抛开了,但后代不知那天的详情,却当了真,于是梦与故事变成了事实。阿愁若知悉这事,能得到一些安慰吗?它认为自己不是在编故事,而是在打捞事实。谁又能说得准呢?我和阿愁分开很久,它的梦或许已经醒了,它向我示弱,不过是想要完成一个故事。阿愁花费许多时间精力在构思作品上,当然希望它有头有尾,我不也一样想要完成它吗?
我飞来凤凰谷,向您倾诉,是因为虽然您没有直接参与,但整个故事仍旧与您相关。故事,不仅有祖先的故事,也有阿愁的故事,我的故事。虚构与真实事件之间的区别能有多大呢?哪怕是自身经历,向不相干者讲述,都变成了故事。我还是放不下阿愁,后悔没能与它再度合作。多希望那尸首不是它,它仍活着啊。那么一来,我们可能仍有相见的一天,可以知晓祖先的故事是否已经补全,我和阿愁的故事也可再续一段。
注:灰椋鸟,雀形目椋鸟科椋鸟属鸟儿。主要以昆虫为食,也吃少量植物果实和种子。性喜成群,除繁殖期成对活动外,其他时候多成群活动。当一只受惊起飞,其他则纷纷响应,整群而起。在中国东北、华北等北部地区主要为夏候鸟,长江流域和长江以南地区为冬候鸟。每年3月末4月初开始迁至北方繁殖地,秋季于8-9月份即开始集群南迁,迁徙时常集成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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