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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專欄:閃爍其辭】可厭物的拯救——喜歡《媽的多重宇宙》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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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電影這種對「庸俗」的哲學性擁抱,讓電影從根本上反對了線性進化的單一,到達真正的多元。多元不會全是精華,必然包括庸俗。 這也是一種重要的人生觀察:就算年輕時受到許多美學的哲學的超越澆灌,到達中年,往往不得不接受自己身處的世界不過是庸俗的,自己在活著一個庸俗的人生。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鄧小樺

從看過《奇異女俠玩救宇宙》(台譯名「媽的多重宇宙」更得人喜愛,下稱《媽的》)之後,我已認定這部電影會獲得很多獎項(通常讓我看超過一次的電影都會)。到現在《媽的》在奧斯卡獲得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等多項大獎,我便想起我當時和同樣看過電影兩次的影評人紅眼做過一次長live,但還沒有寫過它。

《媽的》真的曾給我很大的啟發與動力,首先是它對於中年困境的描畫——中年生命是在生活的瑣節中積重難返,自我已經被各種現實壓力迫得四分五裂,而這些累積下來的瑣屑看來是完全無法掙脫的(報稅危機是個很好的比喻)。你的人生反過來向你苛徵重稅,而你以前遮蓋的東西變成難以化解的危機。傳統哲學的方式是以高舉個人來超越現實,但楊紫瓊飾演的Evelyn完全沒有這種超越的傾向,聽到有人說她可以拯救世界時她寧可躺平在原地不動。電影也就肯定她的「廢」,說因為你完全沒有長處,反而有無限可能。這是個極端大膽的論述,心裡覺得自己不廢的人大概就很難認同《媽的》。而我當時,直接的反應是受到很大觸動:原來我現在的困境,是因為我既無超能,又不夠廢——若真夠廢、一無所長,人生倒可重新展開。那一刻我就幾乎想放棄目下所有經營振衣遠去。能夠瞬間扭轉思維,電影有其尖銳之處。

正在打仗又到處極權復辟的世界無疑非常負能量,但我依然抱持懷疑的目光看待所有正能量的論述。《媽的》無疑充滿正能量,母親所代表的正能量(「成就」)與女兒所代表的負能量(毀滅)一直對抗,而母親在多重宇宙的轉換中提升能力到可以挽回女兒的毀滅傾向,對白字面上高舉的關鍵是「愛」。但我看這「愛」,是由「厭惡」的對面張力中辯證而生的。我很欣賞電影裡對於一些可厭的日常小節的經營與提升,比如「眼仔」,比如bagel(而它們都是圓形中空而有道家意味),都本來是可厭之物,海外華人真的很喜歡在任何東西上黐眼仔作裝飾,而在美國吃bagel真的會吃到厭世,這些都是我親身經歷,因此超級認同!電影中後來bagle的厭世被提升到終極虛無的哲學層次,變得異常吸引,儘管Evelyn為拯救女兒而勇敢投身其中破除迷障,都無法消除我們心底對終極虛無bagel的嚮往,這就是一個很高超的「愛—厭惡」扭轉。而在電影的關鍵扭轉中,Evelyn眉間黐上庸俗低能的「眼仔」終於六軍披靡,甚至在石頭宇宙中都能重啟看來毫無交集的生命之關係——日常生活中的所謂愛自然可以是庸俗無味的,但當可以擁抱身邊最可厭最不可忍耐之物,完成「愛—厭惡—大愛」的翻轉與辯證結合,那就是不可被擊倒的力量,叫它做愛也罷。(美學上更極端的香腸手也是同樣的「愛—厭惡—大愛」翻轉設置)

因此我覺得《媽的》最重要也最值得獲獎的,是它將「庸俗」提升到不止美學且是哲學層次的提法,這又以其嶄新的多重宇宙意念來增強力量。既然不再肯定傳統哲學的「縱向提升」,而改以在多重宇宙之間跳躍的「橫向變化」,這種反線性進化的觀念,自然不可以再設定有一個宇宙或那裡的Evelyn是完美的(否則我們去找那個宇宙就可以了,這又回到線性進化),於是所有的宇宙,都各自有某種平凡庸俗的特性,就算Evelyn作為武打影星個那個宇宙好像比較厲害,但假設影星就真的懂功夫、是英雄,這個法想法本身就是庸俗的觀念,細想一下就理應洞察。每個宇宙中的庸俗元素如何解決危機表面只是喜劇橋段,但總結起來是一種哲學或世界觀。我喜歡電影這種對「庸俗」的哲學性擁抱,讓電影從根本上反對了線性進化的單一,到達真正的多元。多元不會全是精華,必然包括庸俗。 這也是一種重要的人生觀察:就算年輕時受到許多美學的哲學的超越澆灌,到達中年,往往不得不接受自己身處的世界不過是庸俗的,自己在活著一個庸俗的人生。

這時很多人可能幻想可以有另一個更高超的宇宙裡有另一個人生,甚至許多書都是這樣教我們的;而電影的態度則是,你不單要認清自己的人生是庸俗的,而且要認清所有多重宇宙裡的人生都可能是庸俗的,認清了這點,再回頭擁抱自己現有的生命,因為這畢竟是出於你自己的選擇。這是一個相當進取的立場(當然也好像有人說這是反動),我不敢說它就是真理,但它在推論上十分完足並無自相矛盾。而且作為大眾化商品的電影,它讓人們與生活和解。

我在當時沒有說過出來——那時我正在對某些高超嚴苛的人產生前所未有的質疑:當你什麼都可以站在高地批判挑剔,你本身的生活是滴水不漏嗎,你不虧欠人嗎,你讓人難過就是理所當然的嗎,你可以做到像Evelyn那樣以成就所有人或者滿足所有人的欲望作為對抗的武器嗎——這個句子可以寫到幾千字但在這裡截斷它好了。人們的願望裡總有庸俗的部分,如果能完成「愛—厭惡—大愛」的辯證來擁抱,總比日常得過且過的麻木強忍好。是的我們活在庸俗的人生中,一切都走樣,但我仍然希望自己認清庸俗的現實,爾後能完成擁抱的辯證。

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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