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格·达格曼:燃尽自己的写作者

槛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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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我译的一本书出版了,为它写了译者序。这位流星般短暂却耀眼的瑞典作者应该被中文读者所知,非常有幸成为他第一部引入中文世界的作品的译者。

北欧文学中最为其他地区读者所熟悉的大概有三类:神话、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小说、散文、戏剧、诗歌)和侦探小说。这大约与此地的地理、气候和环境有关,在冬天漫长的黑夜和夏天长久的白昼中,面对广袤幽深的森林、群山倒映的湖泊和变幻不定的大海时,任何人都可能会产生无边无际的想象力,因而北欧出了很多能把梦境与现实交叉、虚幻与眼下结合的作家。而其中有一颗极其璀璨的流星,他便是斯蒂格·达格曼(Stig Dagerman)。

达格曼的童年非常不幸,1923 年,他出生于瑞典乌普萨拉一个农庄,母亲是当时并不多见的单身母亲。在他出生几个月后,母亲为了生计离开农庄,把他留给外祖父母抚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达格曼 17 岁时,外祖父被一名精神失常的男子杀害,不久后,外祖母也去世了。他的生活从此陷入一片黑暗。他曾多次试图自杀,但都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拯救了他的是书籍和写作,在一个青年杂志做编辑时,他手中笔如生了双翅,释放了他郁结于心的一切,同时也让他知道从此可以以文为生。

20 岁时,达格曼毕业于一所拉丁文学校。服完短期兵役后,他成为一名多产的作家,1945 年其首部长篇小说《蛇》(Ormen)获得《瑞典日报》年度文学奖。

《蛇》封面

这本书让当时的文学评论者们兴奋不已,有人将其与卡夫卡的作品相提并论,并意识到达格曼和卡夫卡的作品都与存在主义有着明显的联系,同时也为达格曼在书中所展现的深沉的痛苦、疏离和恐惧震惊不已。1946 年,达格曼的第二部小说《末日之岛》(De dömdas ö)出版,讲述了七个遭遇海难的人在噩梦般的孤岛上等待死亡的经历。这年秋天他被瑞典《快报》派往德国,于 1947 年出版了轰动一时的新闻报道集《德国之秋》(Tysk höst)。

这系列报道从一个中立国的记者视角给读者展示了二战后的德国社会以及重建德国的复杂性。“大众期待着那些刚刚经历了德国之秋的人们,能够从不幸中汲取教训。然而并没有人意识到,饥饿并不是一个好老师。”

同年,其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游戏》(Nattens Lekar)在万众瞩目中出版。短短两三年,达格曼迅速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为当时瑞典文坛的新星。此后他笔耕不辍,几年内陆续写下了三部长篇小说、多篇短篇小说以及戏剧、采访报道,还每日撰写报刊专栏。尽管作品频出且深受好评,但达格曼并不快乐,1954 年,他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并患上了焦虑症,这一年他最后一次尝试自杀,且最终“成功”了。这个才华横溢的作者离世时年仅 31 岁。

由于童年的经历,达格曼在写作时目光和笔触自然落在了孩子身上,他笔下的孩子都有着各自的不幸,有缺乏父母之爱的、有为父母关系忧心忡忡的、有因为贫困被人轻慢的、有因身体残障而小心翼翼的。达格曼把自己的经历编织进这些故事里,显得格外真实和深切。

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游戏》中除了讲述这些孩子们的故事,还书写了 20 世纪 40 年代欧洲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经历。虽然每个故事都是单独的,但作者笔下主人公们的名字却隐隐有条暗线,《夜晚的游戏》中的奥克父亲酗酒而夜夜无法安睡,让人无法不把他和《惊喜》里父亲早逝的奥克联系起来;《我的冰岛毛衣呢?》的主人公克努特与《开门,理查德》中的克努特也有一致性,那就是贪杯。这四个故事本无直接关联,但有心的读者或许会通过这些名字把它们串起来,而它们所串起的更大的故事正是当年社会的缩影。

达格曼最受推崇的长篇小说是《烧伤的孩子》(Bränt barn),而他本人似乎也一直在快速将自己燃尽,他的写作生涯只有九年,但斯蒂格·达格曼这个名字却深深烙印在了瑞典文学史上。他曾说:“我可以在每张白纸上写满最美的、点亮我思想的文字组合,因为我渴望证实自己的生活并非毫无意义,我在世上并不孤独。我将这些文字结集成书,奉献给世界,这个世界则回馈给我金钱、名誉和沉默。然而我又何尝在乎金钱,在乎对文学进步的贡献?……我只在乎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事物,那便是确认我的文字打动了世界的心。我的才华不算什么,不过是对孤独的一种安慰罢了,可这又是多么可怕的安慰啊,它只会让我以五倍的力量体验孤独!”

斯蒂格·达格曼

达格曼不仅在瑞典家喻户晓,他的作品还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不断地给世界各地的读者带来惊喜,给世界各地的作家、音乐家和电影制作人带来灵感和创作激情,尤其是一批批年轻的写作者们。1996 年,瑞典的斯蒂格·达格曼协会创办了以达格曼命名的文学奖,每年将这份奖颁发给像达格曼一样通过作品促进人类共鸣和相互理解的作者。

2008 年,法国作家让-马里·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Jean Marie Gustave Le Clézio)获得该奖,他在2009年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非常喜爱达格曼的作品,在获奖后所做的演讲中还提及了达格曼所说的“悖论之林”:“悖论之林就是斯蒂格·达格曼所称的写作,是艺术家们不应设法逃离的所在。相反,他们应该在这片林中安营扎寨,了解每一个细节,探索每一条道路,为每一棵树命名。此地并非总是一处令人愉悦的场所。作家们曾以为自己受到了保护,因而在纸上奋力倾诉,如同向一位亲密、善解人意的朋友倾诉那般,但在悖论之林中,他们将毫无准备地面对现实,并且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观察者,还要成为一个行动者。他们不得不选择立场,与他人保持距离。”

勒克莱齐奥感谢达格曼让他知道了这片无止境的森林。达格曼将写作称为“悖论之林”的观点出自他的一篇杂文《诗歌和意识》,在文中他提出诗人(作家)与现实之间存在重重矛盾却又无法分离的悖论,因此躲在书斋里是无益于写作的,但也不能为了写实而写实,对此他还提出一个新的悖论 :“虽然他(作家)只想为那些饥饿的人写作,但他现在发现,只有那些衣食无忧的人才有闲工夫注意到他的存在。”

达格曼作品的中文版虽然来得晚了些,但却是从瑞典语直译的。作为本书译者,翻译达格曼的作品是极大的挑战,同时长时间沉浸在达格曼的文字里也让我拥有了一段直接触及文学所拥有的力量的经历。希望中文读者能在阅读中感受到达格曼的温柔与凛冽、敏感与犀利,爱上他那种编织着孩童般的柔情、天真和讽刺的文字。

这本书的翻译起源于多年前学习瑞典语时的翻译练习,那时刚读了达格曼的书,虽然费力但总是被他的文字和表达所吸引,于是找了一篇自己以为比较简单的短篇来译了一下,这就是《杀死一个孩子》(也已发在马特市杀死一个孩子 Att döda ett ... ),现在再看这篇,虽有些小小的理解错误,但基本还原了作品本身。我自己在翻译时不喜欢陷在中文译界奉为圭臬的“信、达、雅”,作为译者,重要的是为作者和读者建立桥梁,而不是表现自己,所以“信与达”才是最关键的,而雅则取决于作者,若作者的文字雅便雅,俗便俗,不需要译者进行加工甚至加戏。

《夜晚的游戏》这本书目前只有简体中文版,也只在大陆地区发行,希望台湾的朋友在某天也能看到它,因为达格曼实在是个难得的天才作者。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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槛外人农妇,母语一般,其他语言更一般,但这些都没有能阻挡我对各种语言和文字的热爱,哪怕是看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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