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观影报告

封神——遗失的文本

封神的观感上及格的，但很难说它是令人满意的电影。宣传里所说的魔幻也好，史诗也好，东方内核也好，其实都没做到，它很像是一个爆款的手机壳，很火爆，卖得很好，但它不是手机。

封神这样一部大制作不缺那些表面堆砌的心思和元素，可它和《魔戒》一对比就显得千疮百孔，它的问题在于底层文本的缺失，就像拍《魔戒》三部曲绕开了托尔金的原著，那是不可想象的失误。

《封神》当然也有自己的原著参考，《封神演义》和《武王伐纣平话》，这两部的资质都很难撑得住这样一个东方魔幻世界，宋元话本和明清小说都有其时代和文体的局限性，所以剩下的就是编剧的工作了。对于这样的魔幻世界电影，剧本的前置工作应当是去创造这个世界，它的世界历史是怎样的，各个族群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各界的力量系统是怎样的，各个族群自己的文化是怎样的，宗教信仰，生活习俗，地理环境，各地风物…

通通没有。是的，全没有，这就是观影时候总是一脸懵的原因。看到后来我慢慢明白了，这所谓的魔幻史诗，本质上还是按照舞台剧的模式去拍的，它的核心是戏剧，是莎士比亚，是把冲突的各方都关在一个空间里斗蛐蛐，电影几出关键戏都是这样的。包括电影最大的bug：姬发在山洞里休息居然能偶遇四方诸侯在同一个山洞里谋反？啊？但这要是舞台剧，似乎就不那么介意了。因为看舞台剧，什么历史背景人民生活都是草草略过的，重头戏都是戏剧冲突，不停地冲突，一幕接一幕冲突就好了。但，你是魔幻史诗电影啊喂！

国内的编剧向来是擅长写这些冲突的，特别是在《让子弹飞》大获成功之后，但你都来拍魔幻史诗了，还照着戏剧核心的电影来拍，是不是有点，偷懒啊？

天谴到底是个啥？对人民什么影响？四方诸侯凑一起各自拿个证据出来就信了？一会说商王自焚可以解决，一会又要用封神榜，封神榜能收个魂魄就能对抗天谴了？

人民哪儿去了？从头到尾都是诸侯皇宫里的事情，这个世界没有人民的吗？还是人民不值得讲述？（除了西岐几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穿越过去的农民）

一个天（天谴），一个地（人民缺位），一个世间至宝（封神榜）都没讲清楚，这个世界几乎是不成立的。

“天下共主”又是个什么鬼？是二十一世纪的意识形态穿越过去转生成了封神榜吗？让商朝人民也要以统一为大业？连人民生活都没有，却要强调“统一”，魔幻电影里也有这么贴合现实的主旋律输出是我没想到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这片土地上创作者的集体无意识，即至高无上的权力法则语焉不详，底层人民的现实生活回避不谈，解决世间苦难的至宝要有主旋律的体现…

这些底层逻辑的混乱不清，不完全是剧本层面的失误，更是底层文本的缺失，简单说就是全员工具人，哪儿不对了，说不清了，凑不齐了，就随意一改。法力最强的哪吒杨戬全场就送了两个快递，申公豹一出场和江湖卖艺的一样，最后为了展示钱花哪儿了强行加了段特效追逐戏。四个诸侯前三个杀的好好的，凭啥到西伯侯这就卡壳了。比干的七彩玲珑心一点铺垫都没有，全在一场戏里讲完，你们人类里也是有懂法术的你不早说？比干不是被纣王弄死的，是被编剧冤死的。龟甲占卜的场面确实很盛大，但就只是占卜，只是为了引出天谴，并不能看出这种仪式对商朝子民的行为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只是作为工具这么一用，并没有看到所有元素揉捏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内在逻辑。

类似的破绽太多，显然编剧还停留在舞台剧的模式里，他们没有准备好去做真正的魔幻史诗电影，这是我觉得非常遗憾的地方。导演作为视觉出生的电影人，他看待这种电影的方式也是视觉化的，前期做的大量考古研究都是视觉考古，这东西长什么样，雷震子长什么样，青铜器长什么样，做了很多表面工作，却没有过多深入。

我所期待的东方魔幻史诗，是鬼神信仰的远古大商，是以人祭为威慑的残酷统治，它的内在建构和我们现代伦理是完全不同的一套体系，这也是周要伐商的原因，是两种生死观的对抗。现在电影呈现的只是贴着一些商朝元素的宫斗戏，和过往的古装片没什么本质区别，它只是贴这些元素贴得很认真，很用心去做这个手机壳，但你要说它是什么东方魔幻史诗，我只看到套了皮的莎士比亚。

（剧情上认爹爱爹杀爹啥的我就不想吐槽了，爹味太重了，我没看到他们有什么父子情，姬发的抉择只是杀了坏爸爸，投奔好爸爸，本质是爸爸们的道德审判大会，和亲情毛线关系没有。）

（音乐也不说了，除了占卜敲鼓，全片铺满交响乐，东方魔幻？）

芭比：我只敢在虚空里对抗父权

芭比的观感是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电影很巧妙的构建出一个BarbieLand，里面有各式各样芭比和芭比的附庸——肯生活在那里，日复一日重复着童话般的，总是积极正面乐观的日常（和现在的网红很像）。直到有一天，主角芭比意识到死亡，产生了存在主义危机，然后和肯跑出了乐园，进到了现实世界，经历了自我怀疑（芭比）和父权制启蒙（肯），回到芭比乐园之后角色互换，肯进行了父权制改革，占领了原来芭比的大house…

后面自然是反抗，反抗父权制，还有人类世界的人来帮忙，反抗的时候锣鼓震天，慷慨激昂，挥斥方遒，反抗的方式是把受到父权制压迫的芭比拉到小黑屋里一顿嘴炮输出，她们就觉醒了…

最终芭比们夺回了BarbieLand，还一顿嘴炮想让肯也自我觉醒…看到这里其实也还好，可最后芭比去到现实世界（敌人的老巢），我以为她要和对抗了一整部电影的父权制宣战的时候，结果她鼓足勇气，冲进了妇科医院，自我感动了半天，电影就结束了…

啊？

观影的不适让我在外吹了两个小时台风才有所缓解。

我并不否认电影在女性主义思潮中起到的启蒙和普及意义，我不满的是，它同样起到了误导的作用。

就像标题里写的那样，战争和对抗只能在BarbieLand，现实世界被保护起来，你们打你们的，你们在虚空里觉醒吧，你们去解放虚空的BarbieLand，现实世界不为所动。并且，现实世界把你们虚空打架拍成电影还能赚钱。

让我觉得讽刺的是，最后芭比进了妇科医院，却连一句：I want a vagina都没说出口。显然她是能说出口的，但是这部电影，在剧作层面让她闭嘴。别忘了，芭比是怎么在虚空里让别人觉醒的，是大声控诉，是不停打嘴炮，是口无遮拦，结果到现实里，连说出自己内心欲望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不让她说呢，为什么一到现实就这么温和呢，你们在怕什么呢？

电影严重弱化了冲突性，对敌我双方都进行了降智处理，这极其少见，背后透露出的是巨大的恐惧，对触及父权制真相的恐惧，生怕再激烈一点点，再现实一点点，就真的惹谁不高兴了。真正把控着父权制的阶级，可不是肯那样愚蠢油腻弱智的，肯只是代表了父权制的获利者，是父权制让这些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丑陋和愚蠢，电影还丑化了美泰公司的员工和高层，同样起到了模糊反抗对象的作用，让人以为反抗父权制就是要反抗这些愚蠢的男人。

清醒一点好吗！父权制真要这么蠢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女性困境了。

电影里企图弱化冲突的处理，让我觉得，这对前辈们在女性主义道路上所取得的成果是不尊重的，对前辈们在女权运动中所付出的努力，鲜血，甚至生命，是极其不尊重的。她们在现实世界里和父权制厮杀的时候，面对的可不是愚蠢的肯。

电影既要表达反抗，又极力弱化冲突，这种违和感让我不适。我知道有很多人说，电影毕竟是资本，有很多阻力，能有这样的启蒙意识已经很不错了。但我想说，阻力从来都是有的，既然选择了女性主义，就是选择了阻力，你们（创作者）面对阻力的态度，难道不是最好的榜样吗？

显然，你们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