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體系|與神明溝通的女人,與她們給的平安符
第四天
寫一個家庭裡面的物件,它能夠代表你和家人之間的互動、相處經歷,跟我們分享它的小故事。
比方說,它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的家居小物,或者是與家族史有關的回憶之物。
【本文全憑有限的記憶和認知書寫,關於民間習俗如有錯漏,請勿以此為真🙏】
生長在一個民間信仰如香火濃郁的地方,一年一度從通靈的「阿娘」那兒祈取的平安符,是我們家每個人的標配。平安符在我們的語言裡稱為「老爺符」,因為各路神明,不論天公、地主,主要以老年男性形象描繪。神明保佑即是「老爺保賀」,這也是日常人們表達祈禱、祝願時的慣用語,如若有人說起一件(已經或可能發生的)災難,聽者可能會緊接一句「老爺保賀,老爺保賀」,祈禱壞事情不要發生或不要變得更糟,又像是試圖用這句祝禱的力量去抵抗被剛剛的敘述者攜至言說現場的不幸(與對「烏鴉嘴」的避諱有相似邏輯)。這種快速的反應,就像碗筷不慎落地時說的,「瓷開嘴,大富貴」。有一日走在家鄉街上,看到一家店掛出大紅橫幅,上書「此店有老爺保賀」,覺得頗為諧趣,有一種舊與新、傳統與潮流、地方與官方雜糅混搭的風格,立馬提醒媽媽看。媽媽看了一眼,卻半嗔半笑、不以為然:「呾乜話。家家人攏有老爺保賀。」神明老爺們均等地照拂著每一家人、每一間店舖,是老輩潮汕人深植在心的信念。
神明多是男性,但與神明溝通,將人間的祈願上傳天庭、將神明的指引下接眾生的,卻往往都是女性的角色。且不說各家逢年過節的「拜拜」都是女性在打理、主持、「說話」(向神明祈禱全家平安),就連具有超凡能力,能幫民眾就大事吉凶、來年運勢問「老爺」的也是女性。這種長年服務於仙凡兩界溝通,為民眾問詢平安的角色,稱為「阿娘」。在潮汕不同地區似乎有不同的阿娘,我家習慣去的是距離老家較近的一家,隱身在狹窄巷弄,被香火燻黑的房間幽暗卻常常擠滿人,燃香的煙火、男人們的香菸,令空氣於眼和於鼻都極為混濁,令人難以久留。偶爾也會去稍微遠一些的另一家,在一座頗廓落的廟宇,庭前有水塘,廟後延伸著寬廣田野。
一般只在過年時去,備好家中每個人的資訊,備好紅包,備好貢品,一邊上香祈福,一邊排隊等候阿娘的「問平安」。阿娘有助手,也是年長的女性,負責接收紅包和資訊(譬如一張小紙條)再轉遞給阿娘。輪到這家人時,負責去問平安的人便走近前去,聆聽阿娘對家中每個人如誦經般唸出來的一串現狀描述、來年預測和建議。早年大概是全憑心記,由聆聽者回家轉述給不在場的家人——不曉得有沒有簡略筆紙記錄;後來現代技術也進入這個場域,我媽媽會將這段珍貴的預測詞一字不落地錄下音來,回家播放給家人聽。待我離家渡海,過年無法回家時,媽媽會直接將整一段話發給我,也不轉述了,讓我自己聽,似乎錄下的「原始」聲音比家人轉述更少一層中介,能更接近神明的訊息。
每年聽阿娘的預測詞是一個有點神秘的、開獎般的過程。也許不像是開獎,更像是隱藏地雷,因為你不知道什麼秘密可能會被阿娘抖落出來,或是明年有什麼險兆、需要生活上多加一層限制。其實小時候對問平安之類的事情是毫不在意的,畢竟在現代無神論教育下成長,只會斥之為封建迷信。但我們開始留意阿娘的口會「洩密」,是從姊姊悄悄談戀愛開始。那年問平安,阿娘說姊姊正在交男朋友。姊姊明面上矢口否認,暗地裡卻跟我表達她的驚嚇和心慌——沒曾想真能被這個阿娘料到!又或者, 她是根據我的年齡猜測的吧。無論如何,問阿娘,總是個會壞事的危險坎。而關於我,從小最常聽到的限制就是紅白喜事勿近,因此長這麼大第一次參加的婚禮,竟是在台灣參加一位朋友的、形式頗自由的宴請;自己所有表、堂、親的兄弟姊妹的婚禮幾乎都沒去過。而第一顆吃的喜糖,也是大學時不小心接了一位老師分發的喜糖。其它方面,阿娘倒是沒有揭露過我的任何秘密。她的確有過兩次驚人之語,一次是我在中學時,忽然說我交到了壞朋友,成績要下降。媽媽自然是不相信的,一頭霧水,還特地多問了一次會不會算錯人。聽聞這個預言的我哈哈大笑,感到很荒誕。後來也一路平順,我的狹小朋友圈及成績都未發生多少變化,這個插曲只為我的無神論多加一個註腳。再一次是在台灣時,阿娘又石破天驚地說我正在談戀愛,且明年要結婚。我當時也有暗地裡的伴侶不假,但和結婚可是八竿子打不著。且不說我們毫無意願,兩人都是女生,在中國的法律下完全不存在可能。我說笑,大概是同性戀愛不在阿娘的字典裡,所以接收到訊息時探測器有點失靈了。
除卻預測詞,每年從阿娘那裡帶回來的,還有老爺符和另一種「符仔」。老爺符是要一年儘量隨身帶的,而作為學生,最便攜穩妥的,自然就是書包,它總會在我放置所有重要物品的小拉鏈袋裡面待著。到了一年末尾,再把舊年老爺符交給媽媽,換取新一年的。相比起隨身攜帶的老爺符,我更熟悉、互動更多的,卻是符仔——儘管在離家以前,我從來沒有自己保管過它們。老爺符總是精巧地疊成一個三角形,自帶保密的意味,我可不想偷偷把它打開後疊不回原樣。符仔則是一種長方條型的用紅筆寫了符的黃紙,每年會有數張備用,主要功能就是在重要關頭「化」(燃燒)在水裡,生成具有護佑力的符水。小時候每逢大考,媽媽就會在早晨出門前化一張符仔,讓我喝一小口符水——符水符水,的確講究一個符號意義,她往往著我不要多喝、怕我喝到了灰,但那浸泡了符紙灰的水卻總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誘我趁機多喝一兩口。喝剩的符水,要找有土的地方倒掉,不能隨便倒進人工水槽或垃圾桶。
離家遠了,自己操作這個流程卻多了許多阻礙,要鼓起勇氣用打火機(哦,最早我不敢用打火機,都是用火柴,後來學會用按壓式的打火機,再後來學會了滾輪式打火機),將符仔懸在水杯上方燃燒,要控制好放手的時機,放手早了,符仔落入水中,可能還有一半沒燒到;放手晚了——則害怕燒到自己。也要特意選在室友不在的時候,不然不好解釋自己的「縱火」與「迷信」行為。最後處置是個大問題,要去樓下倒,在那規規整整、人來人往的花圃,別說有多尷尬。而且離家上大學後,需要用符仔的情境不再是考試了,媽媽會叮囑我化符水喝的,都是要出遠門的情境。遠行的早晨往往很匆忙,好不容易把符水弄好了,實在沒有太多心思再管怎麼處理剩下的符水。有時我有小花盆,就倒在裡面;若沒有,我就把杯子留在桌上,等假期結束回來再處理。很奇怪,即使我並不信仰,但也從來不想違背這個儀式——譬如不化符水來喝,或把剩下符水倒進垃圾桶/下水道。不僅僅是不願意欺騙媽媽,也是因為,符水與它相連的儀式,仍然在多年來的實踐中將其神聖性內化到我心中。這神聖性也許不完全是宗教的,而是文化性、情感性、也是自然性的;覺得符水不能倒進下水道,或許就像是無法把心愛的玩偶、凋謝了的花朵放進垃圾桶一樣,那不是它的位置,那不是它所在的系統,它是另一個世界之物。即使生活在一個現代化,充斥工業品的環境,即使遠在異國他鄉,環境與物件都有極大的變動,我們仍試圖在這些新事物、新工具裡,用新的方式,靈活地維持一些舊的意義體系,仰賴我們的想像力,在神聖與凡俗中間畫出界線。
而我,在蕁麻疹暫時無法用藥而全身又腫又癢、用了冰塊和所有能用的藥膏、束手無策的時刻,也曾浮出化一張符水來喝的念頭。不管有沒有效果,那好像就是多一個可以嘗試的方向。雖然那天最後還是沒有這麼做,蕁麻疹最後終於撤退,把睡眠還給了我。但我卻開始體會到所謂信仰,確然就是人們在面對太多無常、太多無力、太多未知時最後的寄託;而在成長中習得的這些民俗實踐,原來已經成了我具身化的一種慣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