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下下就好

他終於下定決心要轉換作業系統了，就在今天。

從舊的架構換成新的模式，從熟悉的流程變成陌生的規則，所有的變動聽起來都像是重新適應，但只要花一點時間，等到習慣成為直覺，一切就會變得順理成章。 「早該換了」雖然有點無情，但那也是念舊的他會有的最後的情緒，經過了很多考量與計算，還花在心裡面做出對熟悉介面的告別，他覺得這次的升級像是跟過往的人生做切割。

他是這樣想的，至少不是被逼著做出的決定。

他在鍵盤上敲下最後一個字，按下「確定」鍵，畫面瞬間刷新，系統的介面徹底變了個樣。 這是自己的選擇，他早已做好準備，預想得到他接下來會花一點時間適應，但改變的決心不會動搖，短短的畫面切換時間裡，他逐漸接受這件事。

螢幕上的資訊流動得更快、更順，數據不再雜亂無章，而是井然有序地排列成表格，圖表的變化也更直覺，甚至連原本需要三個步驟才能找到的資料，如今只要點擊一下，就能顯示在眼前。

這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他知道做出的選擇，還有花費的成本，是為了讓自己的效率提升。他向來精準計算時間與產出，知道在哪些地方需要精進，也知道哪些地方該捨棄。他曾猶豫過，轉換系統是否值得，尤其是適應期的陣痛、短暫的不便、舊有習慣的割捨，這些都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是實際操作起來最要命的事情，一點點的不順利都可以累積成一個失敗，形成負向的工作循環。但他更明白，未來的時間成本會因此減少，而這才是長久而言真正該考量的事。

按下確定後，新的系統上線了。

流程重新調整，報告格式改變，數據要用不同的方式整理，甚至連最基本的登入界面都變了樣。他想起過去工作上幾個平台轉換的專案，一開始，總會讓同事們抱怨，新系統不夠直覺、太難適應，甚至懷疑這個改變的必要性，他聽過太多這樣的聲音，「這樣真的比較快嗎？」 「舊的方式不是已經很好用了？」 「真的需要這麼麻煩嗎？」 也曾短暫懷疑過自己的選擇，但他並不需要多做解釋，時間會說明一切。 那些喊著「這太難用了」的人，開始發現新系統的便利之處。效率提升了，但沒有人再記得剛開始抗拒的那些時刻。 他總是冷眼旁觀這些評論，但當輪到他個人的系統的升級，卻不能置身事外了。

系統轉換的困難，從來不在於技術，而是心態。

但習慣的事情，總是難以改變，因為人本能地抗拒不確定性。所有的混亂、焦躁、不滿，其實都來自於「還不熟悉」這件事。只要過了最初的適應期，這些疑問就會漸漸消失，最終變成：「早就該這麼做了。」

就像第一次學會使用新的手機系統，一開始總覺得所有的按鍵位置不對，快捷鍵找不到，訊息通知的排列方式怪異，甚至打字都會輸錯。但幾天後，手指的肌肉記憶重新被建立，點開應用程式的順序自然流暢，過去習慣的舊介面竟變得遙遠模糊。

時間並不需要太久，一下下就好。

陣痛

預想得到的狀態還是發生了，幾次嗑嗑絆絆的過程讓他充滿無奈，比如誤觸了關機的程序，開啟了沒存檔的懊悔，然後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開啟線上備份而沾沾自喜。他以為他自己已經在很多次的變動中，學習成本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一種巨大花費，但累積出來的小挫敗即使夾雜小成功，還是形成了一堵無形的牆，尤其是年齡裡面的映照出來的遲鈍，讓他這次無法好好的保持成長心態。

如果說，少年時的拒絕是一種容易消化的過程，那麼隨著年紀的增長，哪怕對方沒有真的說出那個「不」字，但只要讀取一點猶豫，就變成一種俗不可耐的忍受，壓抑著想發怒的衝動，卻不能總是阻止越來越快的心跳，那也是多少帶著一點新奇事物的嘗鮮吧？他有點分不出來自己的是正處於成長的狀態，還是單純後悔的心情，分不出自己變好，是一件令人心慌的事情，他迫切的想要找人確認。

急切想確認的，從「這樣的決定對不對」，轉變到「這樣的決定，還有沒有回頭的餘地」。

他想到某次後知後覺的夜晚，秋天的風透過沒關好的窗縫滲進來，房間裡留了一小塊光，從路燈投射進來，在地板上鋪出一塊方形的淺色區域。坐在電腦前，螢幕的藍光映在他臉上，他手指停在鍵盤上，卻沒有繼續敲下任何字。因為習慣的氣息已經不再從熟悉的座位傳來，他抬起頭對面的座位已經是空空蕩蕩。

不是在當下，而是在很久之後，才真正意識到對方已經從他的生命裡退出了，走出一扇門，然後那道門再也沒有被打開過。

沒有新的人事物可以迅速填補那些空白，沒有新的框架來強迫他重新適應，沒有任何指標可以衡量自己到底進度如何。他只是某一天，某一個無意識的瞬間，突然意識到：「她已經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了。」

空白也是一種難以適應的系統轉換。

漸漸地分手的事實逐漸應證在生活的每個角落，在手機裡搜尋某個關鍵字時，發現對話紀錄早已靜止；打開衣櫃時，發現那件她送的襯衫早已不知不覺被擠到角落，甚至染上了一點時間的灰塵；走過一間她曾經喜歡的咖啡店，卻沒有再停下來過……這些變化不是一瞬間發生的，而是緩慢滲透進他的日常，直到他完全適應了沒有她的現實。

窗外的風灌進來，沒人提醒他要對衣櫥換季，單薄夏裝讓冷得讓人瞬間清醒。他站在那裡，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

人的關係不是像換工作那樣，一個蘿蔔一個坑，換個地方、換個模式，就能無縫銜接。分手不是一場辭職，關係不是一場單純的交接。 有些人的離開，不會有完整的SOP，也不會有誰來補上空缺。

工作可以透過會議、文件、流程、新的辦公室、新的工位、新的打卡方式來強迫適應環境的變化。只要有足夠多的新內容需要記住，舊的東西就會自然而然被覆蓋，留下的痕跡也變得模糊。他總是公事公辦、角色切換、乾淨俐落。

但那其實只是他還很粗糙、幼稚的心態。

隨著職位越來越高，他開始明白，世界並不像表格那樣，有固定的框架可以填補空缺，沒有「這個人離開了，就找個新的人遞補上去」這麼簡單的事。人與人之間不是職務交接，不是一張紙、一封郵件就能結束的關係。那些在人際之間流動的情感、默契，並不會因為一場告別就歸零，而是像絲線一樣，纏繞在時間裡，變成了一個完整的系統。

人際關係一旦空缺出現，沒有人能精準填補那個位置，失落的情感就只能停留在那裡，沒有進度條，也沒有轉換教程。

系統跳出錯誤回應的訊息

人類的思考模式也是一個系統。 有時候，會發現舊有的思維方式已經不管用了，卻還是習慣性地依賴它。像是用舊方法解決新問題，總會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難以說清楚到底是哪裡卡住了。

他是會選擇轉換系統的類型。

站在窗邊，回憶起過去他拋下的關係，都認定是他人生系統升級的一種必要刪除，回憶起自己拋下的那些人，曾經以為這只是人生版本更新時的必要刪除。換個地方、換個職場，或是簡單地斷聯，把曾經的連結歸零，從此兩不相欠。但世界運行的方式，從來不是這麼純粹。

就像硬碟裡刪除的檔案，不是真的消失，而是轉為隱藏狀態，等到某一天，一個系統錯誤、一場無預警的搜索，記憶就會重新浮現。他曾經篤信「時間會解決一切」，但時間其實只是不斷在背景運行，讓人誤以為傷口痊癒，事實上，它只是靜靜等待，被再次打開的時刻。

沒有任何一場告別是能夠完全無痛的，就像搬家時，不管如何精心打包，總會有某些東西不知不覺地遺落在舊房裡。那些沒有帶走的回憶，終究會被清掃、遺忘，或者留在某個人的腦海裡，成為不必要的負擔。

但隨著年紀增長，他才意識到，這些切換模式，其實只是讓變化顯得理所當然，讓自己在進步的幻覺裡心安理得，卻忽略了那些還沒有關上的後門，那些被遺留在系統裡的錯誤訊息，終究會在某一天，跳出來提醒他，還欠了一個回應。

原來系統只是不斷地在基於原有的架構上改寫。

沒有什麼真正意義上，全新的系統。

人類的文明也是基於迭代的腳步所推動的，所有的不適應原來都是來自於過去的痛點所優化，那麼每次的升級其實都是背負著曾經的不方便。

剛換一雙新鞋，走起來有點硬，腳步有點生澀，但只要穿上幾次，皮革變軟，鞋底貼合，漸漸地，這雙鞋就成了最舒服的一雙。

沒那麼複雜，在適應新系統的日子里遇上的不習慣，其實那只是反應了轉換前就存在的問題。

真的，再一下下就好，最困難的地方已經過去，接下來，只需要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