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話我鄉:莧菜紅
家裡有口老鍋,鐵的,沉。鍋鏟輪不到我打,老人家一把菜一抓一放,油就嗞嗞地叫起來。我在一旁陪她嘮嗑,再幫著倒一小潑水,菜便順勢萎了。裝盤自然是我來,老人家不屑做的,溏心皮蛋半開,松花浸在紅湯裡。逢著她心情好,誇你麻利,可得趕緊加倍還回去——「這算什麼,還是外婆又會選,又會配,又會燒。十四歲做到現在,可真是不容易!明年給你辦個『掌勺六十年』慶功會,要不?」「哈,你這個細丫頭」,她接過話就笑,閑的那只手舞著撓你,「在外頭,別的不學,倒是會講兩句了!」低頭扒拉兩下,「我要是念了書,可也不比你差!」
藍火苗一跳一跳。大手。鐵聲。粗糙的手。莧菜的汁液滲出來。外婆左手掌心有一塊厚繭子,小時候她說,針戳進去也不痛,我不信,她還讓我試,我沒敢。水成了綠色的湯。冬天在車庫裡燒蘿蔔煨牛肉,我寫好一篇「文章」下樓,冷風裡遠遠聞到,門裡面媽媽在織毛衣,外婆叫我快吃,別涼了。那時候三年級。白鹽。太婆家床底下的塑膠桶裡不只有糖,還有酒心巧克力,連形狀都是酒瓶的樣,一共吃過一回。小心醉,大人用筷子沾一沾米酒給我。也是過年才有。很少見到火苗了。藍綠螺旋紋的玻璃彈珠好啊,是外公藏品中最美的,遠古的海天。
明天又要飛走了。
嗯。
我想帶豆藤、蘆蒿、雪裡蕻。春筍冒了一地,什麼都不用加,鹽水煮了吃,層層展開的玉。山裡的野菜一路開過去,麵點頭、里蒜,我都認得,洗個乾淨,和麵團,攤餅子。桑葉果果把手指染得烏黑,又膩又甜,舅父一拍肚子,「我采的在這兒」。可後來為什麼吵起來了呢?
錯回的,那天不知怎麼看錯了考試日子,才訂了機票。
一定是太婆想你,把你叫回來。你都三年沒去漂錢了。
兩年,高考那年去過。
是了。
劈哩啪啦,我只倒薄薄一層油,又是平底不粘鍋,只小小鬧騰一下。尋尋覓覓而又終無可覓處,這話給外婆聽了肯定要笑。她一定是中氣十足,一把拍上我的腰:挺挺!毛主席教導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幾粒鹽。外婆的舌頭也老了,總是一把扔進去,後來媽媽無意提到,她不說話,之後減了大半,燒起魚湯來,總也要讓鄰居幫著嘗下鹹淡。「不中用了」,她笑,「現在是打翻鹽罐頭——白討嫌(鹹)。」轉小火,收湯。以前怎麼會覺得她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外婆一聲吼。小時候也實在太皮,爬樹抓蟲,瘋狂地騎自行車,著了魔地玩雙手脫把,閉著眼睛創下翻單杆的記錄。那一身的本事都只能回想啦,老了老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關火吧,正好盛一小碗。
一六年三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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