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浪共舞

身著黑裙的老嫗側臥床上，打量著我。一個膚色黝黑的侍女坐在她小腿上。不疼嗎？我揮手，驅走侍女，瞧見太後裙裾中露出的是一條白蛇尾。蛇代表恐懼，夢裡我居然無動於衷。

來馬德拉海島療養時，我常常獨自走去海邊。今天我又看到那個男孩，抱著一塊木板，眼巴巴等浪來。浪來時他一頭扎入，由著大浪將他卷起又重重摔下。有時，浪不過半卷，跳再高也沖不起來，孩子失望地從水中爬起，一臉索然無味。

海浪你來，來啊，再高些！他睜大雙眼握著拳，等待狂浪的席卷。

孩子啊，不害怕被海浪吞沒嗎？

不怕，看是它厲害還是我厲害。

好幾次風高浪急，不見了男孩身影。片刻他又從另一浪裡鑽出來。

海浪翻滾著自己的節奏，並不因為人類的退縮而停止沖擊。

應對風浪最好的方式不是躲避，而是與浪共舞。

回宮拜見太後時，我看見她身著黑色蓬裙，竟和夢裡裝束一模一樣。她腳步輕快許多，說多年的腿疾剛剛好轉，神色卻依舊如亙古不化的寒冰。她的怒氣始終瞄准於我。我陪伴弗蘭茨，與他共度許多時光，當著母親的面他總是直言，茜茜是他的最愛，察覺不到母親的面色由晴轉陰。圍繞太後的侍從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她卻仿佛永遠孤獨。所以她愈是寵愛兒子，就愈是看不慣兒子的伴侶。任何一個女人，哪怕是換成我的姐姐蕊訥，只要成為弗蘭茨的人生伴侶，等著瞧吧，早晚遭受同等待遇。

盛宴准備中人人自危。年年聖誕，為了彰顯惟我獨尊，太後總能找到一個由頭動怒。餐具不匹配，橄欖油產地不對，女眷笑容「慘淡」，或者談話聲太嘈雜，總之她有辦法賜予我們與宴會匹配的宮廷戲碼。結局？定是她甩下瞠目結舌的賓客，拂袖而去。

我的馬車是最後抵達的。聽說太後吩咐廚房准備了聖誕早餐。趕夜路跋涉顛簸，胃口不好，吃得少。侍從特意說餐後甜點有您最愛的覆盆子奶油香草冰淇淋，我答不用，謝謝，一杯熱巧克力就好。太後以為我在抗議什麼，掃了我一眼，面色鐵青。

不巧公爵的小兒子碰翻了一只酒杯。水晶咔擦碎裂，眾目睽睽中孩子慌亂抬手，又撞翻了另一只。他的雙手無措地攤在桌面上，緊張得滿臉通紅，以至於忘了那堆尖利的碎片。人人知道他害怕什麼，太後一向反感宴會上孩童們舉止失儀，忘了規矩。我決定站起來，去找一方絲帕，包裹他流血的手指。

你做什麼？太後的吼聲響徹宴會廳。給我坐下！

我做錯了什麼？我反問，孩子的手在出血！

她低頭，發覺自己的絲帕就在手邊，猶豫片刻後拿起，差人遞給孩子。她醒了，是下意識的行為。此前卻失神於對我的憤怒，對宴會的失序，以至於看不見孩子的流血和傷痛。她覺知到這樣的行為顯然配不上太後的高貴。惱羞成怒中她遷怒於我，直勾勾地瞪視過來。我直視她，一動未動，直至她的臉像氣球一樣變形。噢我的上帝，我激怒她了，坐等風暴來臨。

霍地一聲太後站起，推開座椅離席而去。走到半路她想起什麼，又轉身返回，訕訕回到座位上。她是真的老了。過去她情緒陰晴不定，行事卻一言九鼎，何曾游移失態過。可見一個人老去以後，遇事保持沉靜穩定絕非易事。如我父親教導，這是畢生需要修習的。

是時候說清楚一些事了。

十八歲那年我嫁給弗蘭茨，生了四個孩子。我知道太後看不慣我。我是在巴伐利亞山水中放養長大的野小子，學不慣宮廷的繁文縟節，不具備其她公主們的端莊儀表，也未像姐姐蕊訥那樣深得母親調教而溫柔賢淑，舉止得體。誰又能料到我會成為弗蘭茨的妻子？

初為人母時我自己還像個孩子，太後批評我玩性大，沒教養，舉止粗魯，不配照顧她的王孫們。我也一度以為自己是糟糕的母親。任憑她奪走我剛生下的寶貝們，任憑她介入我的生活。那年災難發生，我失去大女兒索菲。維也納很大，我卻舉目無親。美泉宮再美，盛不下了我的苦痛。當時弗朗茨忙於國務，而太後日日指斥我為殺人犯。孩子夭折我也疼啊，疼著疼著，它就再也不離開了。

深夜，我躲入花園裡濃蔭覆蓋的角落，朝著家鄉的方向擦拭眼淚，我記起父親教導我說，「當你感到煩惱和憂傷時，就去到大自然中。你會從每棵樹、每朵花，每個有生命的植物中，看到上帝的奇妙無所不在，就會從中獲得力量和安慰。」

年少時父親常帶我去森林裡散步騎馬，采摘鮮花野果，喂養小動物。他也常帶我去河邊釣魚玩水，彈琴歌唱。他告訴我，當心靈苦悶的時候，要懂得在自然中玩耍活動，使血液熱起來就能驅散愁雲。起初，我請求在宮裡安排健身房，天天鍛煉。可是我的病怎麼也不見好，後來索性逃離了美泉宮，去馬德拉海島療養。島上陽光明媚，海水碧藍如洗，海風陣陣，驅散我心間的愁雲。天地間的花草樹木，無不給我安慰，療愈著我的身心。而這一次，大海教會了我與浪共舞的智慧。

將剩余的熱巧克力一飲而盡，我步入冬日花園，提筆給太後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太後，

這是我第一次直截了當地寫信和您談談。

帶著喜悅的心情我回宮參加聖誕節的餐舞會。可是很遺憾，您又不開心了。

每一年聖誕餐舞會，您總是精心准備，初衷是為了使眾人歡樂。您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結局卻一次次背道而馳？

生命是自由的，不是嗎？孩子打碎酒杯，這是自然的事，是他的自由。生病了吃不下冰淇淋，這也是自然的事，是我的自由。

年少時我養過一棵木蘭樹，花越開越少，第三年葉子也沒了，成了一棵禿樹。挖出來一看， 那棵樹的根只是圍著自己轉， 結果是把自己纏住了， 不能生長了。所以即使尊貴如您，也不應指望世界圍繞您一人轉動。

東方人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世界不是完美的，生命也不是完美的。對一個人來說，一切完美只是因為心裡充滿了愛與寬容。

致以愛的問候

愛您的茜茜

我請弗朗茨把信轉交給索菲太後，但是必須等我的馬車駕離皇宮以後。很快弗朗茨來信說，哎呀，母親大人氣壞了，因為「可惡的茜茜毀了我的聖誕節」。

讀罷我哈哈大笑，將整杯覆盆子奶油香草冰淇淋狂掃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