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岩鹭
我记不清了,但偶尔刚醒时似乎又能真真切切忆起。在脑子还未获清明的片刻,不确定年月时辰,过往的每一天好像离我同样近,因而本已想明白的事又不明白了,愈合的伤口再次灼烧。朋友们常说,一切都会过去。是的,过去了又复归,哪怕只有几秒钟,什么都不会过去。
我想向您讲讲我的妹妹。我和它,我俩,在见到海与天之前,就已经知晓彼此存在。默契乃天性,灵犀一点,点化我们以响声交流,在同一天啄破了蛋壳。同窝没有别的姊妹,幼年时我俩一直亲密无间。
离巢的时候到了,不能再与家庭成员同历苦辛。况且,我们岩鹭并非爱凑热闹的鸟儿,在下次集群繁殖前,或许再也见不到熟悉的身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我与妹妹并没离得太远,仍常来常往,习惯了在岩礁相聚,捕食闲聊。我仍记得它那天缩起脖子久立不动的模样,任由浪花爬上来,打湿双足。和往常没有区别,所以我记得的可能也不是当日的情景吧。我以为它在捕鱼,没作打扰,也到旁边找吃食。等我返来时,它仍维持原样,而且我发现它那投向海面的目光是涣散的,像失了魂。有些不对劲,我赶紧高声喊妹妹,重复了好几次,它才回过神来,伸了伸脖子。
我问妹妹在发什么呆,它让我听海浪声。半晌我也没听出什么名堂,让她解释,她讲,海浪里藏有凤凰的鸣叫。没错,是您。您在痛苦呻吟,在呼救。妹妹认定您遭大海囚禁,问我如何才能帮上忙。
起初我并不相信它,让它好好休息,放松精神,幻觉很快就会消失,它没说什么。我放心不下,第二天又去找它,它换了另一块礁石,仍在看海。这次没有呆立不动,它的目光像浪涌似的不安定,围绕岩礁走动,时而又会飞进天空。妹妹告诉我,它正在定位您的声音。
那时我应该相信它;当它再次问我该怎样帮手时,我不该呵斥它、贬低它。我虽以兄长自居,但和它生在同一天,经历也差不多,哪有倚老卖老的资格呢?当时我在想什么?肯定认为妹妹的想法太过荒谬。威凛如您,怎么会被大海囚禁?哪怕您真的落难,何必找我们岩鹭帮忙?在附近海面游荡的黑鸢数量很多,力量也比我们更强,它们不是更好的求助对象么?不,不是“我们”,您找的只有一只岩鹭,也就是我妹妹,只有它能听到您的鸣叫。
正是那武断的否定,使得妹妹疏远了我吧。接下来的四天,我仍天天去找它,想和它说话,它再也不愿答理我。后来一看到我,它就会飞去别的地方,我也不好再频繁靠近。于是,我向同类寻求建议,甚至拜请了岛上的乌鸦、黑鸢与褐翅鸦鹃,它们也来劝说过妹妹,都得不到它的回应。
妹妹仍全心听海,想找到您,吃得很少。风大,阳光也毒,我好像看到它摇摇摆摆,差点跌倒。我便抓了鱼虾百般哀求,又道歉,它才肯吃。我盼望它多吃点,恢复从前的食量,当时我隐隐感觉,只有进入体内的食物,才能挤走它的幻想,将它拉回正常世界。
进食之后,妹妹终于愿意同我说话了。它说它已经找到您在哪儿,并不强求理解或陪同,打定主意要去救您。接着它向我道别,盘旋上高空,俯冲入海,消失了影踪。
我在海边等了一年,四处搜寻,不见妹妹回返,也没找到它的遗骸。好多鸟儿说,妹妹它肯定已经精神分裂,遭幻觉欺骗,白白丧了命。但是身为至亲兄长,我怎么可以仍旧抱持这种可悲的解释呢?或许您真的被困海中,大家不是都说您已经失踪很久了吗?所以我来这片山谷,想看看您是否回来了。若您在,那我妹妹可能也在。
您不在。那么,我妹妹可能无力抗衡大海救出您,殒命海底。就算您从未被囚海中,妹妹确实被幻觉迷惑,但它想救您的心与为此付出的行动都是真的,因此,它仍旧是为救您而死。我会离开这儿,继续在海边等它、找它,请您记住它所作的牺牲。
注:岩鹭,鹈形目鹭科白鹭属鸟儿,有白色型与灰色型,灰色的较常见。主要以鱼类、虾、蟹、甲壳类、昆虫和软体动物等动物性食物为食。生活在热带和亚热带海洋中的岛屿和沿海海岸一带,尤其喜欢在多岩礁的海岛和海岸岩石上栖息,非繁殖期偶尔会四处游荡。大多在白天活动,黄昏时分活动更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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