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的莉莉安

讲一个“离家”的故事。

莉莉安本姓安，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中英语老师特别喜欢她，亲自给她取了个英文名字：Lily。老师取这个名字倒不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丽或类似Li这个发音的字，而是她看起来得体优雅，成绩又好，是无数家长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

Lily 是百合花的英文名称，象征着纯洁优雅，人如其名，Lily 这个英文名字对于莉莉安来说，再合适不过。英语老师就一个小孩，是个男孩，出了名的调皮。或许是莉莉安恰好符合她心目中女儿的形象，忍不住给她取了这个英文名，莉莉安也是班上唯一一个老师亲自赐名的同学。

莉莉安一笔一划在英语作业本上学着老外名前姓后的写法写下 Lili An，于是同学们就叫她莉莉安。

莉莉安是家长们的理想小孩，是学校里男生的女神，女生羡慕嫉妒的对象，老师眼里的千里马。到了青春期的她，似乎都没有叛逆期。她来自一个小康之家，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做点零食水果之类的小生意。她的父母每每谈起女儿，一脸的幸福，这个人人羡慕的女儿几乎无可挑剔。

我和她都考入了城里的重点高中，但不在一个班。这倒避免了我们本就不太熟的尴尬。进入到紧张的高中生涯，莉莉安的成绩依然稳居前茅。高三的时候，莉莉安在班级元旦晚会上，与班上大高个男生坐一块，男生阳光帅气，篮球打得很好。第二天流言四起。大家都说莉莉安在和大高个恋爱。其实不需要流言，那一晚莉莉安反常的举动早已震惊班主任。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了。足足一个小时后，在第二节课上课已经10分钟了，她才在同学们炙热的眼光下，回到教室。下午她的父母也到了学校，她再次去了班主任办公室，一个小时后，她踏着与早上同样的步伐，低头进入教室。

成绩好，长得漂亮的女生，常常是一副高冷，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也不知道是故意这样，还是不得不这样。她在高中没什么朋友。所以并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这个小小的波折很快就归于平静。再也没见莉莉安与大高个接触。在紧张的学业气氛下，这件事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后来我们分别到天南地北上大学。大三的时候，机缘巧合，初中同学聚了一次会（当然，与其说是机缘巧合，不如说是故意安排。曾经那些仰慕莉莉安的男同学里，有的初中毕业出去混，如今混成了个小老板，苦尽甘来，倒思念起曾经的女神来了），在老师和同学们殷勤的期盼下，莉莉安最终并没有出现。大家热闹地叙旧。但难免有些失落，当然还有好奇，莉莉安为什么没来。不为其他的，起码在座的老师都视她为重点选手，可她终究是没有来。

酒过三巡，那个当了小老板的男生再也掩饰不住失落，悻悻道，你们觉得莉莉安为什么不来呢？我们大家伙多喜欢她啊（他有些醉了，但还知道拉大家下水掩饰自己的感情）。

“哎，莉莉安可能早就不是我们认识的莉莉安啦….

听说她上大学就彻底放飞了自我…

老兄，她现在都长胖啦…

……….”

大家忽然就你一言我一语的接起话来。这些看似不关心女神的家伙们，无论男女都关注着曾经班里、学校里这个风云人物。都觉得对方会一直闪亮下去，发现并不是的时候，却有种怪异的坦然：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大家都一样，都是凡人而已。就像以前写作业或者考试，迟迟不写或不复习，当发现那个你以为端正，认真的尖子生也没做时候，反而有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从大家一言一语中，大概可以拼凑一个画面：莉莉安上大学后就开始堕落了，成绩再也不是名列前茅。当然以她聪明的脑瓜子，也不算差。莉莉安整日和舍友厮混，除了逛街买买买，就是熬夜吃零食、刷剧玩游戏，甚至经常逃课。再也不像曾经那么优雅高贵。听说自上大学后，她足足胖了三圈，估计体重长了有30斤。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她向来不太与老同学们接触，一直只是淡淡的联系。

大学临近毕业时，我回了趟老家。某天，陪我妈赶集，恰巧在镇上她母亲的水果摊位上碰到莉莉安一次。要不是她妈妈叫住我们买点水果，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她的变化确实很大，胖了很多，穿着舒适的大号运动装，慵懒颓废，曾经优雅的影子全无。她淡淡的笑着，与我打了招呼，絮絮叨叨聊起大学，以及即将到来的毕业。不可否认，话倒是比以前多了不少。

“老同学见了也不加个微信，你们都是大学生嘛”。她母亲在旁边称着水果，不忘侧头看看我们，忽然大声说道。

莉莉安慌忙拿出手机，我们相互加了微信。

她很少发朋友圈，我们也从未在微信上聊过天。不聊天是情理之中，毕竟我们并不熟，彼此保持着客气的距离。不过看她几乎不发朋友圈，倒是让人有点意外。毕竟现在的她变得普通，活泼，像是忽然被开发了表达欲的人一般。

毕业后我到了一座南方城市上班。俩年后，偶然又听到了莉莉安的江湖传说。据说她也到了我所在的南方城市，但她混得风生水起，都快成了新生代的事业标兵了。她的母亲也不再卖水果了。又回到了人见人夸的状态。大家说还是得学习成绩好，考好大学，找好工作，像莉莉安一样。我的父母偶尔也揶揄我一番，说看看莉莉安，你那个初中同学，又升职，又加薪，小小年纪，未来可期啊。我频频点头，莉莉安确实给大家做了好榜样，值得学习。

毕业四年后，有一年过年在街上碰到了莉莉安。这一次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又回到了优雅的姿态。穿着高跟皮靴，风衣丝巾随风飘逸。走近她，聊天的时候，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高级香水味。听说她还交了高富帅男朋友，双方父母都很满意，准备来年结婚。我衷心为她祝福，毕业后愈加感觉昔日的同学情谊弥足珍贵。她说到时候会给我发请帖。

原以为事情总会这么美好下去。但仅仅只是过个年，我等来的并不是莉莉安的请帖，而是她忽然失踪的消息。

听说她在某个周日的早上，趁着男友还在熟睡，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失踪了。电话关机，工作不辞而别，切断了一切联系，没人知道她去哪里了。父母焦急万分，又报警，又到处打听下落。作为与她在同座城市工作的同学，虽然只是普通情谊，这个时候也是重要线索。莉莉安的父母打了电话给我，听着电话那头焦急的语气，我有些心疼，多么希望自己知道莉莉安的下落，同时也有点愧疚，自己为什么不多联系联系她。

三个月过去了，依然杳无音信。男友那边是彻底告吹了。莉莉安的父母来过工作的城市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失落而归。这期间，我尽力陪同。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失去子女更让人心痛的呢！短短100多天，莉莉安的父母至少老了十岁。头发花白，眼神黯淡无光，瘦削的脸庞满是疲惫。

最后一次来城寻女未果，父母准备第二天搭乘高铁返回。我请她的父母去一个安静酒店吃的饭，希望包间的舒适能让这对疲惫的父母停下脚步好好吃一顿饭。

“莉莉安早就堕落了。她上大学就变了。不，或许是高三那次被我们阻拦（指懵懂恋爱未果那次），就变了”饭后，我们坐在包间茶几边的沙发上歇息，莉莉安母亲忽然囔囔自语道。

“我说了，不应该允许她去上离家那么远的大学。天高皇帝远的，我们怎么管呐？”莉莉安父亲嘶哑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记得上次镇上我水果铺前那次吗，我叫你们加微信，我就希望她多跟你接触接触。不要去跟学校那些我们不知道是谁的人接触，我不放心呐！”莉莉安母亲抬头，眼里布满血丝。望着我道。

我这才明白那一次，为什么莉莉安母亲主动叫住我们，又催促我和莉莉安互加微信。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看着于心不忍，给二老再倒满茶。并承诺，我会尽力联系她，一有消息就会立马告诉他们。同时安抚他们道，既然该做的调查都做过了，起码莉莉安人还在，我们只是需要多些耐心找到她人而已。再说她拿了衣服走的，说明她是有计划的。不是被人拐走或者绑架走的。或许过段时间，她就出来了呢……

我把能想到的好结果都说了。希望能给这对可怜的父母些许希望，些许慰藉。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要是他们俩个人身体再出点问题，这个家也就垮了。

很多个夜里，我会盯着微信里给莉莉安发的信息和她那空白的朋友圈发呆，自从她失踪了，我经常给她留言。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打搅不打搅了，只希望哪一天她能看到，回复下我。从未如此期待一个人的回应。

转眼又过了几个月，考虑到业务旺季即将到来。公司为了鼓励我们这些业务骨干打好旺季这一战，组织我们出去旅游了一次。公司老板从来不走寻常路，他是资深的户外爱好者，专门去那种人少的小众地方游玩。这一次在他的推荐下，我们十几个人来到了很靠南的一座小岛玩。小岛上只有一个小村庄，没有酒店，只有极少数的民宿和商店，每天有一趟汽艇船进岛和出岛。我们需要自己带帐篷、食物上岛。

想想原生态的景色，晚上在海滩烧烤，吃完再回帐篷睡觉，大家都非常兴奋。一个个劲夸老板真会玩！ 

长途大巴到了港口，我们上岛后已经是下午。夕阳西下，天空有红、橙、黄、蓝，瑰丽壮美，在大自然的美景面前，几乎找不到词语描述。上岛后，我们三三俩俩分开了。我与另外俩个同事决定先逛逛岛上夕阳下别有一番风味的小村庄。

我们沿着海边的村道走，一路美景美不胜收。

“啊哈，还有人在挖花甲呢！”同事W举着手机惊呼道。

远处的潜海滩上，有俩三个人正拿着竹竿叉漏似的工具劳作，他们先把叉漏插入海滩，然后用脚奋力踩深，再等海浪一波波冲袭，然后再把叉漏拖出水面。看起来很有意思。

“走，我们看看去”从未见过别人挖花甲，我们很好奇，径直跑去。

走近后，差点把我的太阳帽惊掉。眼前的人不正是莉莉安吗。如果这世界上没有莉莉安的双胞胎姐妹，这一定就是她了！

“莉莉安”我喉咙发干，眉头紧皱，即震惊又兴奋。

莉莉安带着一个当地人的草席帽，也吃惊的抬起了头。四目相对那一刻，她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是我，被她那炙热的眼光望得躲闪起来。她看起来黑了，但感觉整个人更健康有力，眼神亮晶晶的。那种生龙活虎的气息让人沉醉，像大自然里草的气味？花的香味？不知道，我只感觉让人舒适愉快。 

那晚我脱离大部队去了莉莉安岛上的小房子。同事们都很震惊，我竟然还有岛民朋友，吵着要去看看。我拒绝了。也没解释，莉莉安其实是我的初中同学。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我希望尽量低调，也给莉莉安及其家人绝对的空间和尊重。

莉莉安在岛上有一栋俩层的小房子，房子有些老旧，乳白色的外墙瓷砖有些灰暗，楼下是客厅，厨房，卫生间。楼上有四间卧室。再往上走，有个大天台。种了些花草，辣椒，蒜苗，葱。门口的院子倒是非常宽敞，种满了花花草草。

房子外面老旧，里面却收拾的干干净净，贴了米色墙纸，青绿色的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房子不算大，却很温馨。墙壁贴了2张摇滚明星的海报，挂着一把吉他。房子进门处，还挂着一串风铃。房子的各种摆件，都体现着主人不安分但又独特的品味。

“我喜欢这里”我打量了一番，喝着莉莉安倒给我的橙汁。

莉莉安坐在客厅的摇摇椅上，悠然点了一根烟！顺便问我要不要。我惊讶的摇摇头。真是窘迫，每次惊讶都控制不住表情。

莉莉安微微一笑。说感谢我对她父母的照顾。

“你怎么知道？”我问对面这位熟练轻吐烟圈的女士。似乎第一次认识她。

“哈哈，我猜的。”她笑声爽朗。

一切都像在梦里。后来莉莉安告诉我，她之所以来这里，是偶然发现了这个小岛，非常喜欢。她挣扎了1年，终于明白自己要什么样的生活，以及如何生活。她决定从新开始。她希望每一天都是带着自己的灵魂生活，否则即使她在大城市里过上了大多数人说的成功生活，又如何呢？想想行尸走肉，她害怕。

她说她在这里，起码每一天都是开心的，能感觉到自己。但她知道，无人可以理解。男友不用说，每日精打细算，什么都像数学题，看上她不过是一直认为她是绝对的潜力股，而如今她放弃做“潜力股”，可想而知结果是什么。家人，她觉得至少得缓一缓。做了一辈子的假乖乖女，她觉得是时候把真实逐步揭露给父母。

那晚，我们吃着莉莉安随手做的几个菜，喝着她自己做的美酒，聊到深夜，感觉如梦如幻。这都是我以前没有的体验。她说着自己的计划，说准备做个岛民，种些菜，捞些鱼度日。后续会开个民宿，还会考虑与村里的果园合作。前些年大城市里奋斗的存款，加上她周密的岛民计划，总之，她一点儿也不担心生存问题。她感觉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充满着希望，惊奇，乐趣。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这或许就是她身上那股自然之力来源。这是我在城市里，上班中的圈子里，从未见到的。

后来，莉莉安的父母终于在小岛上见到了女儿，如莉莉安所料，父母并不能理解。刚开始还坚定的以为，女儿肯定是受什么蛊惑了，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并不是，于是好言相劝。可莉莉安就是不为所动。再后来，好说歹说变成了恶语相向，莉莉安的父母觉得这个堕落的女儿无可救药，只能暴力挽救，但依然没用，莉莉安说她成年了，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

莉莉安再一次成了小镇上的热点话题，只是这一次都是以那个堕落的莉莉安开头。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还会用莉莉安为例子教育自己的子女，只是这一次她是反面教材。

千万别学那个堕落的莉莉安，学坏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人们经常这样说。可人们打心眼里，至少在我们这些年轻人心里，多少有些羡慕莉莉安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