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一題:我無法告別
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正在網絡上搜索balayage的視頻。因為我預約了明天的理髮師,我一直都很想染balayage,卻一直沒找到機會。那我希望在明天結束之前,我可以染到自己喜歡的頭髮。
這些天我還在努力完成我的課堂作業。一個我覺得很有意義的作業。我在寫一個提案。這個提案的名字叫作“重塑敘事權:支持外國記者參與瑞典調查性新聞以提升少數群體可見性”。這個作業也不僅僅是作業。我正在聯繫一些機構,和朋友們一起思考這個提案實現的可能性。作為來自外國的記者,我覺得在這個國家,要想參與到新聞報道之中,就要面對很多結構性的問題,比如語言壁壘,身分壁壘和職業通道方面的障礙。只有打破這些,才有工作機會,才能重塑關於邊緣群體的新聞敘事。這個提案還沒有寫完,我真的很渴望完成它。
我還有一篇尚未完成的論文,我還有沒有還完的信用卡帳單,我下週還有兩個meeting,5月8號的課程是我非常感興趣的,如果沒辦法上,我會很難過。這道題讓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在中國的時候,我正在接受警方的問話。他們讓我簽字的時候我問他們,我說如果我簽了字,你能不能盡快把我放走,我還有一個線上的考試,如果我明天不能提交,這門課我就要掛掉了。
我就是這樣的人——很多時候我在面對所謂“更大的困難”,面對經濟上的不確定,面對安全上的不確定,面對身體健康上的不確定,但我仍然會為“小事”發愁——仍然會想我沒有完成的任務,會因為掉了一個美甲而傷心,會因為買了醜陋的裙子,染壞了頭髮而哭泣,我想這樣的事兒對於我來說也並非小事。
現實的引力太沈重了,但是現實的引力拉著我,讓我熱愛自己的生命,熱愛自己的生活,讓我不要放棄。我捨不得,也放不下這一切。
我想,如果明天就要告別,那我會熬夜寫完我的提案,之後,我想去染我的頭髮。然後,在我的身邊,有我的愛人,也有我最好的朋友。在瑞典,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位尼日利亞同學,她會做特別好吃的jollof rice和jollof Spaghetti,也會做swallow,agushi soup,eba 和ewedu soup,每一種都特別好吃。我想邀請她和她的加納朋友,到我的新家來,和她一起做這些美味的食物(她答應我教會我做agushi soup,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學,我想學會它)然後和我的朋友,我的愛人一起享用它們。吃完之後,我想和他們最後再玩一次UNO和Skitgubbe,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玩了。
如果還有時間,我想和我以前的朋友打個視頻,好好聊聊天,敘敘舊。我們以前經常有Zoom上的聚會,幾個人一起,約好時間,在線上聊天,聊聊最近身邊的趣事,八卦過去的老師和同學,我很想念這樣的經歷。我還想給媽媽打一個電話。我想看看我們一起養的貓,貓有一個土名字,叫旺財,我想看看我姐姐和她的壞壞小朋友,我的外甥,他總是壞壞,大家有時候會開玩笑叫他“那個東西”,我並不是很喜歡他的行為,他今年二年級,總是搞破壞,有一天他摸著我的貓的大腿,說,哎呀這個貓的大腿好強壯,如果做成油炸貓大腿一定很美味,被我媽一腳蹬開——我真的好想再和我的媽媽姐姐姐夫打一次麻將。我真的好想再彈幾次小壞蛋的腦瓜殼。我真的好想見見我曾經的記者朋友們,我的好戰友們。
我想說,如果不是今天,我在這裡寫這篇文章,我幾乎差點就要忘記,忘記我如何在不同城市之間搭火車穿梭,忘記我如何漂泊和流浪,小小的我如何被好心人抱上床鋪,忘記我是如何站在南周的大樓前,獻上花,忘記如何和好朋友們一起,在函館看雪,忘記19歲的我,和朋友們一起,踏上前往天津的列车,拍下一张张照片,写下无数文字,我们一起完成人生中第一堂新闻课布置的作业,忘記落日下他們的背影,風力發電機的巨大葉片,忘記我拍的第一個視頻,忘記我們出的第一個報道,忘記第一次跟組拍紀錄片,樹上掉下來的那條綠色的蛇如何砸在攝像機上,忘記那天晚上大家坐在台子上,看世界杯比賽,忘記維多利亞港的風和公園裡的燭光,忘記和我的好朋友一起去她家裡,去蒙古包裡面喝奶茶,忘記我第一次抱起一隻小羊,柔軟的小小生命在我的懷裡,我想到有一天這個小羊會被吃掉,我的淚水忍不住的從眼睛裡流出來,忘記第一次投稿,第一次被拒稿,忘記寫作小組里的朋友和他們的鼓勵,想到中學時期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我在手機店賣手機,有天上班突然發現店長跑路,關門大吉,直到現在都沒發那一筆工資,但依然和當時的店員同事是很好的朋友,每次有人手機壞了就把他們介紹到那時候同事開的店去修。突然發現在我不想回憶,無法面對的回憶裡面,有這麼多組成現在的我的東西。
想到這些我就捨不得——我曾經有過面對死亡的經歷,我並不畏懼死亡,也不畏懼未知,我只是特別捨不得和世界告別,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不好的事情,我也經歷過很多不好的事情,很多痛苦的事情。但是我想活下去。讓我和世界告別,我——我難以接受——我是被迫離開家鄉的,臨走的那一天,我和所有人表現的那麼坦然,然後在安定下來的某個夜裡,我哭的喘不過氣來,我覺得我好想念,我好想念。我每一次畢業的時候也是一樣,我捨不得我的同學們,我的朋友們。流亡意味著很難再與他們相見。想到這裡我就已經淚流滿面,我捨不得我的每一位朋友。我捨不得大海,也捨不得草原,聽著那句“穿過曠野的風你慢些走” 我還是會大哭。我會想起一個個瑞典夏日,冗長的白晝,想起看我的朋友打冰球比賽。天空那麼那麼的藍。
如今,當回顧我這25年的生命時,我由衷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仍有很多愛的人,愛的事,了不起。仍然願意做許多事,了不起。可除了所有的一切,最了不起的,是我仍然活著。我感慨生命真是一個壯麗的奇跡。25岁的我有25岁的梦想,它和17岁的梦想完全不一样,但却是9岁时的我真实想做的事。9岁的我在陌生的城市读书,出发的时候总会从楼下的报刊亭买一份报纸,夜里,总要枕着从家里带来的报纸,闻着上面的味道,才能入睡。那时候觉得,长大了要能学新闻,可真好啊。25歲的我,真的在做自己熱愛的事情,真的生活在自己熱愛的地方,真的在學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很喜歡寫文章,我也很喜歡上瑞典語課。
我很年輕,也很有力量,我覺得我的生命是無窮無盡的,可是如果說明天這一切就會結束,我接受不了,但我還是要接受,我要先做完我應該做的事情,然後,我知道我無法在一日之內與這一切告別,我無法讓生命突然結束。如果告訴我這一切都會結束,這一切都不會留下紀錄。那我會大哭。哭完之後,我會想方設法把這些寫下來。我會盡一切力量留下這些美好和不美好存在的證據。想到這些,我已經淚流滿面。
我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我這麼恨,這麼愛的世界。有戰爭,有壓迫,有痛苦的世界,這個地獄裡面,有我最愛的人們。我無法在一日內和所有人告別。我會盡力告別,盡力保持平靜,然後默默的在淚水裡,在愛人的擁抱裡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