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立场 Common Ground
我越来越发现,中国社会使我窒息的原因在于这个国家的人们缺少共同立场common ground。
第一次意识到共同立场的重要性,是在两年前。有一帮共产主义者在爱丁堡最繁华的王子街边抗议,我加入了他们。当时我的英语还不很好,交流起来阻碍很大,但他们很热情地欢迎我。其中一位老爷爷,留着约翰列侬的发型,兴致勃勃地跟我宣扬共产主义的精神。大意是说,有些攻击他们的人说他们贪婪、为自己不工作找借口,但那些人没有意识到工作并不是生活必须,而且有些富人赚到的钱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生存和享乐所需,大多数投资者早就不进行劳动生产了,而占比更大的穷人辛苦一辈子还赚不到他们一天的零头。因此社会需要更公平的再分配方式来消除这种差距,共产主义就是社会应该努力的方向。
他还很关心中国工人的劳动权益状况,我简单说了几句,他听后告诉我,“独裁是社会公平最大的敌人”。之后我就没再发表什么观点了,耐心听他讲了很多,期间还有路人停下来与他辩论。
我想,这种街头宣讲发生在中国会怎样呀?在英国,我已遇到太多这样的事情。你可以随便在街上拦下一人,问问他对某些公共事件——例如难民政策、养老问题、加以冲突、政治绯闻等等——的看法,他们基本都能说上两句,甚至激情四射地发表一通演讲。在中国呢,在公共场合问别人关于习近平的看法,不用想都知道有什么结果。我倒不觉得中国的官方监管有多恐怖,恐怖的是这种问题一问出来,大家马上对你有想法:这人怕不是要搞我!到后来,所有对公共问题的讨论就都成了一种冒犯。
在中国社会,人永远也踏不出他私人的圈子,永远也走不到公共空间,就算踏出去了,那也是落入另一个私人的圈子。就比如以前央视总是采访路人“你幸福吗”。我不知道设计这个问题的人想得到什么答案,幸福又怎样,不幸福又怎样?社会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我觉得,人家想问的可能是“胡锦涛政府/共产党让你幸福了吗”,这样至少还有个公共的目标可以谈谈,否则谈什么呢?谈父母、谈夫妻生活、谈小孩?这是不是有意刺探别人隐私吗?所以,这里存在以私代公之嫌。
私当然没有错,但不能取代公。以我的亲身经历来说,我认为人有参与公共生活的需求,如果过分忽视甚至否定这一需求,就会出现心理疾病。例如跟皇上下棋,总是考虑到要给对方留面子而故意输棋,棋手的才能无法得到发挥,无法展示自己,久而久之就会委屈,甚至会性格扭曲。如果皇上愿意讲规则,能输得起,那么棋手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赢棋,既获得了成就感,又不会冒犯到别人,生命中那种自我展示的需求就在公共规则的约束下挥发掉了。反之,你不让他赢棋,不让他在公共空间大展拳脚,他就只好疯狂地扩大自己的私人空间,就像皇上一样,要获得权力,以便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以控制、虐待的方式使别人尊重他,以此发泄过剩的生命力。
所以,现在的中国社会也是,就如那个不得不输棋的棋手一样。不让人放开了讨论,那就只能私下讨论,政治变成一件私人的事情。你会发现,中国老百姓口中的政治就是一些人在那里拉帮结派地输出情绪(当然我不是说中国没有懂得如何公共讨论的人,只是这些人很难被看到,而且共产党一系列言论审查的结果就让这些人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私下里得到一些立场相同的同伴的鼓励,然后不时地跳到别人的私人领地里去输出一番情绪。这种做法反过来又抑制了公共空间的形成,导致恶性循环。
公共空间是通过对话形成的。我觉得对话是一种技能,是需要后天培养的。现在,至少在中文互联网上看到的政治讨论,很少有通过对话的形式进行的。两方都在求私的话,就不需要对话了。看看其他生物,从一些犬科动物到智商较高的黑猩猩,它们在私这一方面的能力都不亚于人类,他们有各种方法与同伴建立基于私的情感连结,而根本不需要发展出像人类这般复杂的语言系统。所以私情是一种自然的感情,是不需要通过对话建立的。但私情的范围有限,夫妻两人尚且不能时时刻刻共情,要通过这种情感连结将十四亿人绑定在一起,怎么可能呢?所以,国家需要通过对话、通过建立公共空间来连结。不同阶层、不同利益集团之间,都需要对话,而不是你的权力大一点,就所有人都要为你的私情服务。
我们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毛泽东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他当时跟中国人民建立了这种私情的连结。看看他当时建立革命根据地,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有各种红歌里的记载,这些都是证据。这不是对话,不是通过理性辩论说服你共产党有多好,而是一种体恤之情,是利用了人作为哺乳动物,一定会有的一种朴素的、对无条件的母爱的需要。因为有这一层人情关系在,他的政策再混蛋,人民也会去执行,邓小平再偏离社会主义,也不会全面否定毛。而如今,这种情感连结几乎消失殆尽。共产党,尤其是那些最中心的领导集团,就是特权阶级、就是高高在上的,你再教育小孩说他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说什么打土豪分田地,农民翻身当家做主,谁信啊?就像夫妻从热恋到分居,甚至到离婚,要分财产了,现在不是讲情感的时候了,而是讲利益的时候。讲利益,就是要对话,谈生意嘛。江胡时期,已经有这种苗头,官员贪污腐败,民怨四起,新闻问责,人民参政议政热情高涨。那当然不是最好的时代,但我总觉得,如果这些情况继续下去,官与民就会达到某种制衡,彼此能处于一种相互比较服气的状态。后来这种平衡被打破,共产党的权威又被高高竖起。许志永这样的人被抓起来,完全不是按照规矩办事,完全就是意气用事,就像那个下棋的皇上,因为输给了棋手就把他抓起来坐牢,以私代公!习近平延续了这一作风,力度只增不减。香港的事情就不说了,大陆情况也是糟糕至极。现在人们监督官员的现象还存在吗?有人说习近平打击贪腐多么伟大,这根本就是忽略了问题的实质。现在共产党和人民的关系早就不是毛时期的状态了,现在是各自为政、各自谋利。虽说习的一些政策确实为人民谋到福利,但你能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本身利益与你有冲突的人吗?很多人说习近平“开倒车”,在我看来,他真正倒车的地方在于对中国人的心智或者认知的影响,把好不容易发展出的一种讲理的精神又重新退回到了一种只讲情分的蒙昧状态。每件事都要讲情面,那还怎么对话?既没有对话,又没有情感基础,可能只有一种被夸大的恩情,那这个国家怎么可能凝聚起来呢?前几天听到有人哭诉,说当公务员有多苦,自家亲戚疫情期间忙里忙外,为国家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最后还躺在301病院过世了。死者为大,我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但转念一想,人家高官上了年纪在疫情期间还能享有301的医疗环境,而老百姓有多少是还没挂上号就没了的?这就是我们国家的现状,如此貌合神离。
我们如果横向来看,看看美国的情况。总有说美国怎么分裂、政权怎么要倒台了,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前段时间大选,美国再怎么分裂,不还是老老实实地投票记票吗?有人说要推翻这种总统选举制吗?而反观中国,我真的不敢想下一任主席会怎么上台。如果下一任是习近平钦点,那等习这派权力弱下来后,再上来的那一派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没人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否属于内部消息,我读军校的某亲戚告诉我习与周永康内斗时出过人命)。美国的分裂,是情感上的分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私人经历,形成自己独特的身份与价值观,美国有民粹也有知识分子,有移民也有本地人,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你叫他们怎么在情感上彼此共情呢?不可能的,只可能在理性上认同一些共同的规则。而这些规则不用很多,可能就是几条,例如四年一次的选举,例如司法独立。能让全国几亿人一个不落地都同意遵守这些规则,就够了。这几条规则就足以打通所有阶级,让一个国家凝聚起来了。在中国,我认为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规则。
我们都知道中国的规则是怎么来的。以前官方总是宣传,说不能“拍脑袋”做决策,那你让几个专家来用心研究,用心倾听人民的声音,就能做好决策了吗?要让某个人去立法,根本是不可能的。你再用心倾听,还是有选择地听,动到你利益的意见,你能听吗?还是得通过对话,通过各方各派人不留情面地争取,才能有私人领域之外的common ground。就算是立香港国安法,也要考虑反共香港人的声音。没有争锋相对的两派观点的较量,就不存在法律。有人说民主是“多数人的暴政”,其实我觉得独裁才反倒是多数人的暴政。我从来没见到哪个独裁国家的独裁者只是少数的,相反,他们的反对者才是少数。看起来就像是独裁者的自恋人格在无限地扩大,但这种扩大不可能真正把国家统一起来,只能做到一种病态的和合。
最后,有人说中国强大了,我却觉得中国人还是病恹恹的,表现为一种神经衰弱。敏感、易怒、脆弱、焦虑、一根筋、过于严肃、不善表达、没有幽默感和创造力,我们不是没有意识到,只不过我们把这种病态描述为一种谦逊、礼貌或中庸,以此掩盖了我们精神上的不健康。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公共的舞台,要尽情地去展现自己,表达自己的观点,把神经锻炼得强健起来。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不想危言耸听,但很可能这个国家又会走回辛亥革命前的老路,不思进取,日益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