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消息
37度高溫這天,我去醫院看病。德國夏季高溫是近些年才愈演愈烈的現象,曾經只是在20多度,所以大部分地方沒有冷氣,醫院也沒有。
戴好口罩,自動門一開一合,進入候診室。門口最顯眼的是一大瓶消毒水,和「請立即消毒雙手!」的告示。我豎起耳朵捕捉前方病人和工作人員的對話。「我有預約。」「請先去那邊號碼機取排隊號碼。」於是不再多問,跟在那人後面,取了號碼坐下等候。每隔一個座椅,都有繩索擋住一人的位置,繩索上掛著塑膠卡片,上面是一顆卡通風格的藍色冠狀病毒,咧嘴皺眉的兇惡表情。總共大約三十個座椅,攔掉一半,差不多坐滿。
在陌生環境中,我首先會認真捕捉四面八方的信息。最近流行的那個 你是什麼形狀的人 人格測驗,其中就有類似的問題。順便說我是九邊形,對應infp。笑死其實我每次測mbti都會有不同字母在變來變去,大概是不穩定型人格。人格模型是很有用的工具,告訴我們大家理解世界、與世界互動的方式有重要的差別,而那常常是人際摩擦的根源。
「幹所以他們根本不在乎病人的福祉,讓我們在痛苦中消耗下去,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身邊突然響起色澤深重、彷彿有點潮濕、穿透力很強的女聲,是用英文。忍不住側目,看到一位黑色上衣、黑色長裙、黑色運動鞋、外搭紗質黑色開襟罩衫的姊姊,香檳色的頭髮盤成美麗的髮髻。她不耐煩地來回踱步,挺著肚子,好像驕傲的烏鴉。
烏鴉姊姊在和坐在她身後的男人講話。內容大抵是對醫療系統、醫護人員的不滿,遣詞造句很正式,讓我腦中不斷浮現manifesto這個詞。男人幾乎不回應,偶爾發出認同的哼聲。後來我才知道,烏鴉姊姊自己是病人,講流利的德語,男人好像只聽得懂英文,前前後後跟著她,做安靜的聽眾。兩人看上去是情侶。
候診室很安靜,幾乎沒有隱私可言。工作人員與病人確認姓名、住址、電話號碼,全被聽得一清二楚,還有人大聲解釋自己的病情。我坐在那想,如果Saul Goodman帶著小本本把這些資訊都抄下來,大概能大展身手,狠狠敲詐誰一筆。Better Call Saul距離全劇終還有兩集。最終季一集比一集精彩,從配樂到攝影、角色刻畫、劇情節奏、演員表現、人性探討⋯真真是偉大的藝術作品,我好愛這部劇。
藉由對他人登記過程的偷聽,我得知他們要看covid疫苗證明,要看健保卡和轉診單,所以早早準備好一切,輪到我時迅速完成了登記。等被點名去做初步檢查時,距我到達醫院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總共要在這待七小時才離開,真正和醫生互動也就十幾分鐘吧,其餘是漫長漫長漫長的等待。
(出於隱私考量這篇不會解釋是什麼病啦,也沒什麼實用的信息,就廢文啊(´-ω-`))
不過說到實用信息,這邊非緊急狀況就診的順序通常是家庭醫生->專科醫生->醫院,如果沒有專科醫師的轉診單,自己不能跑來醫院要求看病。在候診室的兩個小時,我聽到四五例沒有轉診單,央求工作人員給他們預約的病人。在這裡工作好需要耐心,反覆聽到的都是同樣的問題。也需要關掉一部分同理心,語氣平靜地拒絕前來求助的人。前兩天聽到一個說法:„Empathielosigkeit anzuschalten“,把沒有同理心的狀態打開。這句和„Empathie ausschalten“(關掉同理心)有微妙的不同,就覺得德語好妙。「打開沒有同理心的狀態」好像打開一把保護傘,是內心太溫柔的人需要的技能。
「但我真的試過了,醫生都不肯給我開轉診單。這真的太難了,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求助。」是帶有哭腔的英文。一位印度裔女生用近似蜷縮的姿勢對著窗口,身體彷彿在幫忙翻譯內心的卑微無助。「我知道這很難,你也許可以再問問別處。」窗口那邊的大姊也換成英文,慢慢地清晰地回覆她,和她解釋德國的問診流程。「咦,他們還講英文耶。」我身後的德國老夫婦用德語交頭接耳,「蠻國際化喔。」唉,大家不想偷聽也無法關著耳朵啊。果然我們都在偷聽。「好,謝謝您。」印度女生垂頭喪氣地離開窗口,卻又坐回候診室的座位。
等窗口的工作人員離開,印度女生背起書包,徑直走入了後面通往診療室的部分。我乖乖留在候診室等待被點名才進去,所以不知道她去做了什麼。後來看到她帶了充電器在那邊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啃麵包,還在想也許是打算留在這裡乘涼。醫院雖然沒有冷氣,但通風良好,比外面37度時我自己家要涼快很多。
前面說了,這是一場七小時的等待。進去也只是從前面的候診室轉移到後面的候診區域而已。我沒有拿出手機,兩手空空地耐心等著,觀察環境,觀察大家,要麼閉上眼睛專心呼吸。大部分人都在滑手機。印度女生滑完ig開始滑tiktok,沒有戴耳機,就那樣安靜地一下下滑過螢幕上唱唱跳跳的小人。旁邊一位身材高大的捲髮小哥舉著巨大的平板電腦在玩Minesweeper,有夠老派。他手指飛快地點點點點,像跳脫的兔子,沒十幾秒就被炸死一次,然後發出一聲沮喪的「ugh」,卻又樂此不疲。親眼看他踩了至少四五個小時的地雷,應該玩了好幾百輪,有點佩服xD
坐著不動就不會太熱,唯一坐不住的人是烏鴉姊姊。診療室上貼著「請勿敲門,非請勿入」,而她會去咚咚咚敲門捉住醫師提問。但那好像也沒有幫她的流程加速,早晨在候診室相遇的大家,乘著同一條船漂到了下午。烏鴉姊姊對男友講的抱怨宣言不時迴盪在走廊。
「xxx先生?」一位瘦瘦的女醫師出來叫人,印度女生點頭應答,走了進去。不久後醫師出來,快快取了紙巾回去,再不久後印度女生攢著紙巾出來,明顯是哭過。她是沒有掛號直接去向醫師求助的嗎,借用了哪位碰巧今天取消預約的先生的假名?我有點想問問她,有什麼可以幫到的。我想說專科醫師的確難預約但多試試總能碰到會幫忙的人,診所成百上千,不用被兩三家拒絕就覺得沒有希望。但最終不想打探,保持了沈默。
我極少面對陌生人哭泣,面對朋友哭好像也很少見,都一個人在家爽哭啦。上一次類似印度女生的狀況,還是我十八歲獨自在外國,面臨無家可歸的時候。當時一邊租房到期,另一邊找不到接下來的住處,於是對第一邊大樓的工作人員解釋自己的狀況,說著說著哭到不行,把人家嚇到。哭完其實心情輕鬆了許多,宇宙好像要獎勵我放鬆的狀態,突然就有人來問說他要旅行幾個月,能不能把房間暫時轉租給我,那個房間完美銜接了這邊租房到期的日期。
坐到身體僵硬,我會起來拉伸一下。正在練習踮腳站立,烏鴉姊姊走過來,砰地踢一腳椅子(椅子一個個單獨擺放在走廊,可以移動),椅子飛移幾釐米,撞到我小腿側面。「您還坐不坐啊?」雖然用的是「您」,但語氣中滿滿的無禮。「沒事,您坐吧。」我回應。不遠處空椅子還有很多,要搶這一把好荒謬。烏鴉姊姊一屁股坐下,然後斜眼看我,「嘖,可以保持社交距離嗎?」
又是那種事後才想到回應的場景。當下我沒有講話,默默走兩步遠離她。後來才覺得等等,別人先站在這裡,你不可以自己把椅子搬遠一點坐來保持社交距離嗎,還有亂踢椅子是什麼毛病。這人蠻討厭欸,記得自己當時這樣想。後來冥想的時候,一個個祝福候診室所有的人,到烏鴉姊姊時就聽到內心聲音說,才不要祝她早日康復。但這正是metta最有意義的練習。「祝他快樂。祝他認識和平與和諧。祝他平安。祝他脫離苦難。」 想要感謝烏鴉姊姊給我這個練習的機會。
好像是說現在暑期醫院很多人休假,人手不足,比往常更慢。長久的等待考驗每個人的耐心,不止一人受不住,提高音量去兇醫護人員,我覺得那很糟糕。還有因為疫情,探病者需要登記才可以進入醫院的規定,然後有人因為親屬無法進入醫院而和工作人員吵架。還有人拒不戴口罩。他們插隊,大聲,手舞足蹈,堅信自己的需求是房間中最重要的事。
一位身材瘦小,戴著超大口罩——口罩是他臉大小的兩倍,所以有一半吊在下巴以外,像奇怪的鬍子——的男人,和入口的護士吵完架後,氣勢洶洶走進後面來,挨個闖入每一間診療室,尋找醫師。每間門打開後都沒有人,好像什麼魔術節目。直到第十號房間,裡面應該是有他要找的醫師,他走進去,把門摔上。病痛時人的教養會被消磨吧,消耗過大加上存量不足的人就會爆發。覺得他們很可憐,也覺得醫護人員要為這些人情緒勞動很辛苦。同樣,我也練習祝福他們。
事先不知道來這看病要那麼久,也沒有帶零食,終於輪到我去見最後一位醫師時,我已經餓得頭暈目眩,沒有時間流動的概念了。醫師解釋化驗結果給我。他說,未來雖然有很多要擔憂的事,但此刻沒有別的需要做的,只能靜觀其變。
那蠻好喔,我想,此刻身體沒什麼大礙,我就來靜觀其變好了。
「算是好消息哈。」我回答他。
「我就說啊,」醫師說,「從合適的角度看,所有消息都是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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