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小林一茶俳句賞析

法国作家菲利浦·福雷的文学作品《然而》，讲述的是三位日本艺术家（俳句诗人小林一茶、日本小说家夏目漱石和摄影师山端庸介）的故事，以此写出作者本人的心路历程。作品的名字来自小林一茶最著名的一首俳句。在该书的楔子中，交代如下：

在日文中，sarinagara 的意思差不多就是：

然而

这五个音节出自小林一茶最著名的一首俳句的结尾。它们的读音是：

tsuyu no yo wa

tsuyu no yo nagara

sarinagara

逐字去译，这首诗的十七个音节说的是：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当另一种不那么追求形似的翻译写得更为简单：

我知道这世界

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接下来的整部小说，它对生活的所有言说对我而言仅仅就在于最后重复的这个词：

然而

八年前我在书店买下这本书，一边走在街头一边翻开时，看到这首俳句，顿时有一种灵魂被击中的感觉。后来，我整理对这首俳句的体会与思考，写下这一段：

这首俳句的妙处在于揭示了精神在时间中的突然消失或中止之后的继续绵延，“然而然而”道尽了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后的无尽虚空，露水的世界不仅短暂而且微小，而那无尽的虚空却是无法言明的漫长与广阔。但这虚空却是人生必须体验的东西，精神藉此证明自身的存在。

写下前面这段解读的几天之间，我反复的在思考，这种解释是否合适于一茶的这首俳句，解读偏重于哲学上的思考，而作品的语言本身很朴素，很叹息式的，很喃喃自语式的。尤其最后一句“然而然而”，看似有气无力地话语，却能引起无穷韵味。

文学作品已然存在，那么一切评论解读都显得有点多余，而阅读另一个人的解读或许就显得更加多余了。然而然而……我们总是会做出这种看似无谓的努力，以便让世界知道自身的存在。

到此为止吗？！我仅仅是重复了诗句所展现出来的，更重要的是没有说出来的那一部分。然而什么呢？

福雷借着三位日本艺术家的故事，交出自己的答卷。不过，每多一份这样的文本，也就多了一份言外之意，也就多了一个“然而”。

说白了，无非是以写作抗衡虚无主义，就像契斯在《死亡百科全书》中所写道：

我匆忙记下尽可能多的信息；我需要一些证明，在我绝望的时候，证明父亲的生命并非徒劳与虚空，证明终究还有人在记录每一个生命、每一场痛苦、每一种生活，并赋予它们价值。（虽然是微不足道的慰藉，但终究是一种慰藉。）

《然而》的第一个故事是写小林一茶的，那么书中自然会出现不少小林一茶的作品，以下摘录一些，供大家欣赏：

独自悬于意义的空谷

指向虚无

这就是诗歌

新年的茶

在绿色的沫上

惟一一个气泡

应该感谢

甚至是落在我身上的白雪

上天的恩赐

从新生儿的洗浴

到亡者的洗浴

哦，一切都无意义

就像鱼

不知海洋

人之于时间

我写了一首俳句

雪下的梅花

虚无的白上白

一首俳句两万言

人生的伟大小说

没有什么可以比拟

潜入灰蒙

见月下扁舟

无人掌舵

来和我玩呀

没有亲娘的麻雀

我们都那么孤单

一切都已言尽

思过

为时已晚

日落时分

在墙上我为你写下

我曾在此

行云

若行山

今日依然

活着

便是花影下的

美妙惊喜

终有一死

是的，准备好，准备好

花儿反复叮咛

我们在世上

边看繁花

边朝地狱行走

此时，离我首次读到小林一茶的那首俳句，已经过去了八年，我在杰夫·戴尔的《然而，很美》（一本讲爵士乐的书）中，读到下面这段话：

——什么是布鲁斯？
——怎么说呢，那就像……那就像一个家伙孤孤单单，被在某个地方，因为卷进了什么麻烦，而那并不是他的错。……他希望有人在等他，他想着能改变这一切，但又知道不可能……那就是布鲁斯。

等他说完，她开始更为专注地听音乐，就像一个人凝视爱人父母的照片，竭力想找出某种隐约的相似。

——充满受伤和痛苦，最后她说。然而……然而……
——然而什么？
——然而……很美。就像亲吻眼泪……

然而什么？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回到开头，但这次毕竟有了答案。

——20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