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死亡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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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整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醒醒睡睡。

“整天躺在床上”这个句式,是学小津的,他的日记里常常出现。虽然一般不和我一样提到宿醉,但我猜原因就是如此。他嗜酒如命的程度,比我那可是天上人间了。何况,正常人整天躺在床上,应该也是件不大容易的事。

起床上厕所、吃饭的时候,看到窗外阳光明媚,经过前夜风雨洗礼后的空气,十分澄澈。暗叹,浪费了浪费了!如果不是头晕懒得动,我该把老爷子推下楼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有过挣扎,放弃了。

晚上七点左右才终于出门,买了水果去看父母。老妈还在外面散步,老爷子自己在家,看我来了,转过头咧嘴笑。电视频道是中央五套,声音非常大。我把声音调小,台转到电影频道。在放《我和我的父辈》。不知道为什么,色调很黄,人物看上去像得了黄疸病。看了一会儿,心想,果然,你永远可以不信任任何献礼片。

老妈后来回来,说岁奶去世了。她们此前每天微信视频,一聊一个小时。最近大半个月,总说联系不到,视频和电话都没人接听。她说心里难过,想起她们好了一辈子。去年回家时有过短暂的相聚,说起不知道下次几时再能见面,岁奶说一定还能见的。

我让老妈坐我旁边,抓着我的手,跟我讲讲她们的往事。她说岁奶当新媳妇的那年过年,还是她带着去给各家长辈磕头。岁奶长她一辈,但小她五岁,嫁给我岁爷的时候,我哥已经满地跑了。过去了快60年了,她还记得她穿一件格子棉袄,扎两条辫子,个子很高,长得也漂亮,走到家家户户都很赢人。自那时起,她们好了一辈子。一开始,妈妈几度哽咽,后来渐渐平静下来。照例感叹,老一辈的人,又少了一个。

说起前不久刚去世的八叔,说他有一次抓着当医生的孙辈的手,泣不成声,你当了一辈子医生,怎么治不好爷这病。爷爱这个社会,还想多看看,不想死。我问是哪个孙辈,说是长录。长录怎么管我八叔叫爷呢?就叫爷哩么,叫我也是十奶。老妈糊涂了,长录是我堂哥。我提醒他,长录是我六叔的娃,我八叔也是他八叔,我妈,也就是你,是他十娘,不是十奶。她再想想,说,噢,那有可能是长录的娃,小宁,小宁也是医生。

又说起红民他妈,瘫痪在床多年,人也不认识,都还活着,怎么你岁奶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说着又掉下眼泪。我说,一定是有什么毛病,只是没发现。或者发现了,没告诉你。你知道咱们老家的人,生了病喜欢瞒着人。我转头问爸,你记得红民他妈吗?他动一下脖子,谁?红民他妈。噢,那记着哩。你记得她叫啥?叫五斗。那我叫啥?你……想不起来了。

后来我从厕所出来时,他正站起来扶着助步器往前挪。我挡在他前面,我叫啥?说不出来我不让你走。他只好停下来,面露难色,我们两个僵在当场,几十秒后,我放弃了。

临走前,我跟他说,大,我要走了。他说噢,你走。我叫啥?他发出一个喉音,没有后续。这个梗我很久没玩,今天突然兴起,又来捉弄他。我说你连五斗都能想起来,红民也知道是谁,就是不知道我,哼!我妈的台词也是万年不变,半笑半嗔:就是么你看你这人,瞎猫死老鼠的都能记得,就是记不得成天在你跟前的自己娃。

我转身出门,心里想着,我要是敢问一下我妈“如果你也不久于人世,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就好了。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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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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