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裡說──何乃健的散文
何乃健曾在全國最大稻產區馬來西亞吉打州慕達農業發展局(MADA),負責水稻雙造種植農藝技術,於水田進行三十年的研究與推廣培訓工作。除了生態散文書寫之外,何乃健的哲理散文包含有東方哲學與人文傳統的認識。因此,讀者可以透過自然一詞,一方面,窺探文字背後隱藏的「微言大義」;另一方面,了解散文背後意圖影射歷史中現實與人生的關係,掌握書寫背後細膩的知性與感性的交集。
稻花香裡說自然生態
何乃健的散文題材就像是個花園,屬於三個類別的花園,但設計成同心圓的形式。讀者的眼睛首先觀察到農業生態文化現象的花園,然後稍遠一些是歷史轉變前後文學創作的花園,接着是更遠之處則是哲理的花園。從這層意義上看,這三重花園成為整個「風格即人的縮影模型」。
真實且踏實的人生歷練,使何乃健熱衷於以形象思維,展示悲憫的胸懷,藉由文字的稠密度,使全篇全無廢句,句無廢字,每個字都能發揮它的作用,達到字字珠璣的地步。何乃健散文的重要特色是文理兼備,這種品質幾乎就決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試讀〈草籽〉一文,我們才知道馬齒莧的種籽,可以在土壤中潛伏四十餘年仍保存生機,以及稗草的種籽經過牛羊啃嚼與胃液浸泡,反而比其他種籽萌芽得更整齊,還重溫了唐朝安史亂,南霽雲不作無謂犧牲的故事。另一方面,他的散文文字典雅、情感深邃和思想深刻,基本符合余光中所說的「密度」,即要增高散文的密度,文字的稠密,意象的繁複及結構、運筆的變化似不容易忽略。
舉例〈白千層裡的禪機〉,藉一種叫做「白千層」的樹,蘊藏着禪理,它的滋長,看似對農作物有妨害,但卻被醫學界發現可提煉成葯物。這種由「有害」轉化為「有益」,使人得到啟示而突然開悟:
「最近重回過去的辦公室,看見湖畔那棵白千層在風中婆娑,內心不禁思潮起伏。白千層那千層萬層的樹皮雖然不題詩,濃濃的詩意已緊緊襄入千層萬層,似乎脫也脫不盡的皮層裡。這些沒有文字的詩,深深蘊涵滄海桑田和諸法無常的禪理!」
白千層能題詩的意念,引自台灣簡媜《水問》的一篇文章,就是以白千層為題,說柔柔的樹皮,是天生用來寫詩所啟發。對禪機的深刻領悟,使何乃健能將平凡事物,很自然地轉入抒情的心靈寄託。
〈稻花香裡說豐年〉源自北宋辛棄疾歌頌農家恬靜生活的一首詞〈西江月〉,在何乃健筆下,對類似的農家稻禾豐收景象,賦予現代意義。
「割稻機軋軋然向田塍靠攏,像一頭從新生代的沼澤叢林走出來的原始巨象,把修長的象鼻直挺挺地攬挪移到小徑旁,嘩啦、嘩啦,一泉稻谷匯流而成的金色瀑布,從貯谷箱湧入斜管,再由斜管傾瀉而出,轉瞬間已漲滿了一包又一包的麻袋。」
這類的生態散文頗能凸顯何乃健的「農本思想」,將個人專業的知識性,結合文學的趣味性,藉他所從事水稻研究和推廣工作,以科學造福農村,協助農民改善生活。1970年代初期,慕達灌溉計劃的推行,帶動了綠色革命,使奄奄一息的農村逐漸蘇醒。新科技引介了矮秆、耐肥、抗倒和早熟的高產稻種於農民,省力省時的犁田機與割稻機開始向灌溉區內每個角度推進;兩個水庫貯存的源源活水,實現了一年兩熟的夢想,旱季裡仍能翻起禾浪萬頃。
當年何乃健參與「綠色革命」推動稻田引進新技術的具體成果,行文充滿農學家的自豪感。同作為詩人的何乃健,藉曾寫下的一首小詩,表達其感性的一面:
「老農舀著滿河星光
濺潑在休耕的水牛身上
水牛輕拂著茸茸長尾
把星光抖落
徑旁的花瓣」
農業現代化後,水牛象徵傳統中美好的事物,在「犁田機取代了耕牛後」,牠從稻田中被迫退役,使作家感慨再不能欣賞到水牛用長尾輕拂星光而深覺遺憾。
禪道緊扣自然與生命
談論何乃健的散文,我們不難發現幾個關鍵,除了農學知識和人生哲理之外,何乃健視自然生活為營養吸收的地方,具心靈慰藉的效果,恍若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其奮鬥的海,「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後來,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
何乃健常在散文中流露出對於佛理的領悟,扣緊社會人生與思考生命的問題。如〈生命只能劃亮一次〉是何乃健在鬧市一角,遇到一個先天手腳殘障的孩子,而引起對生命問題的思考:
「這個小孩的際遇,令我領悟一個道理:生命中許多事情,確實不容我們自由選擇。我們不能選擇以哪一個子宮來孕育自己的生命,就像風中漂泊的蒲公英,無從選擇在哪一朵花裡綻放,在哪一片土壤中植根。……生命從黑暗的混沌中潛泳而出,然後依附於一個恆溫的軀體成長,由無形至有形,從黑暗中接受光芒,於寒冷中散發出溫暖,就是生的最天喜悅了。因此,生命是無價的。……我只能以這個比喻來告訴你:一座遼闊的森林於一顆最早成形的種籽,始於第一片葉子的綠意和生機:至於人類所珍惜的翡翠,縱使埋在土裡千年萬年,也始終是一塊冰冷的礦石而已!」
對於造物者的不公平,何乃健開解的方式是:生命只能承受,別無選擇,從而描述這乃自然界生命孕育的現象。由無形至有形,類似莊子說生命的本質,即是無氣無形到有氣有形。要使生命發展如翡翠,必須從積極的角度看待生命。
又以〈夕暮‧冥想〉思考生而為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空濛的混沌,我在無我之前是什麼?我在無我之前依憑何物呢?我那時是攀緣著一絲游離的日光,還是緊擒著一粒蕞爾浮塵,抑或牽住氣流的長袖呢?」生死的嚴肅議題,何乃健頗能由自然景象夾入濃厚的抒情成分,以文彩渲染想像,彌漫道家思想。
「前幾天一陣豪雨,泛濫了洼地。溷濁的水面經過藍天投影之後,竟然莫測的深邃起來,卑微的心也需要納入宇宙的蒼茫來壯大自己呀!蘆葦守候於水底的藍天裡,有的雲影被拴繞著,有的飄離了。有的雲或許曾經蒸騰自這片水塘,有的雲或許將會化成雨再來渲染這片水色天光。生命呢?生命也遵循著這個像圓圈一樣,起點就是終點的軌跡麽?莊周的蛺蝶飄飄然地逍遙而游,繭蛻成蝶後,再也不能去蠶吐自縛的夢了,而蝶化作塵土之後又藉著什麼再過渡到卵中的夢去呢?」
由眼前實物進入思想境地,生命循環不息,出入自然且如此自然,這類寫法使文章充滿生氣盎然。還有〈絲縷玉衣塵與泥〉訴說南越王生前窮奢極欲,自以為可以使屍體防腐的絲縷玉衣,終究敵不過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兩千一百多年匆匆的過去了,玉衣猶在,祈求延年益壽的承露盤猶在,只是棺槨與屍體已完全腐蝕朽壞。玉衣下僅存的幾枚牙齒與骨頭,沾滿了塵土與泥垢。霉菌、蛆蟲和死亡,從來不去分辨乞丐與王侯。」
要是南越王生前退一步思考絲縷玉衣並不能防止屍體腐爛,死後在另一個世界並不能繼續享有累積的財富,反而會阻礙心靈和宇宙融為一體。或許他會一邊邁步向前,一邊以感恩心去敬畏生命,祈望「舒展為根深葉茂的菩提樹,婆娑於十方。」
又如〈淺溪上的微漪〉從平凡的生活蘊涵着生命的情趣:
「平凡的水,平凡的二氧化碳,平凡的陽光,結合起來才能形成一切生命存活最重要的基礎,自然裡淨化空氣過程中最不平凡的物質循環。沒有了這些平凡的事物,許多人心目中夢寐以求,使盡各種營謀心計去汲汲爭取的功名利祿,都變成了暗室裡的玫瑰,失去生機後頹然凋零枯萎。」
只要仔細觀察繁複的生活現象,從中抽取精華的部分來代表整體,再以具體的描寫取代抽象的敘述與說明,雖則短短數行文字,仍然引起讀者共鳴,並符合「道在一切的平凡事物中」的真理。
戰爭遺留的歷史密碼
秉性善良的何乃健,悲天憫人下不乏濃郁的反戰思維。他筆下書寫的對象是深深受戰爭造成創傷和毒劑危害的一代又一代人。
何乃健在揭露戰爭的罪惡時,多是採用聚焦的手法。如〈沒有瞳眸的眼睛〉控訴對戰爭國對侵佔地使用化學物品,殘餘毒劑潛伏在生態糸統中,影響無數的世代。孱弱孩子的「兩隻眼睛,半凸出眶外,活像金魚渾園的突眼。我凝神注視時驀然發現,在血絲縱橫,污眵凝聚的眼球上,竟然完全找不到瞳眸。」這是越戰在1975年共軍進入西貢後正式結束,然而1962到1972年這段期間,美軍在幾百萬公頃的森林與田野間噴射的千千萬萬吨落葉劑,卻沒有因為戰爭結束而從土壤中完全消失。
為了書寫越南戰爭遺留的傷痕與陰影,何乃健到訪當年到處血跡斑斑的城市,「不知多少還未綻放的嫩蕾,在酩酊的蜂群顛狂的飛撞下,落英紛飛,墜落泥濘,化作凋零的殘花」。美軍在西貢留下殘酷的除草劑殺傷力,使很多無辜的村民患上嚴重的皮膚病,懷孕婦女產下了殘廢與畸形的怪嬰。
「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稀可見幾個乞婦,還在賓館對面的劇場留連。那雙沒有瞳眸的眼睛,突然在我腦海中浮現,無語問蒼天。我不期然的想起日本的廣島與長崎,想起波斯灣戰爭,以及巴爾半島的烽火。那些黷武主義者,在核彈試驗場讓蕈狀雲開了一朵又一朵,讓蔚藍的海灣被傾瀉的原油污染,甚至海鷗也難逃這場人禍。」
〈年輪〉書寫看到大樹祼露的年輪後引發的聯想,由樹身的彈痕累累,見證日軍的殘暴。「那個年代,風起雲湧,也覆天翻。九一八沈陽事變,日軍掠奪了東北四省。一二八事變,日軍又掀起了上海戰爭。那密密、麻麻、瘦瘦地擁擠在一起的木質射線,像臧克家在1932年寫的〈難民〉這首詩裡,那密密、麻麻、瘦瘦的身影,在這幾圈年輪擠壓得緊緊。」
年輪作為意象用以鋪陳歷史,作家摩挲著歷史,將記憶定格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寇南侵,給東南亞人民帶來的斑斑血債。 作者觸摸著歷史,把記憶拉向太平洋戰爭,無數的亡魂枯骨,血流如注。因為「摩挲」歷史,自然想起戴望舒的詩,內心的沉痛與詩人的心境互通。
「正當這圈圈年輪在瞬息萬變的世局中形成時,日本偷襲了夏威夷的珍珠港。三年八個月夢魘:灌水、拷打、斬頭、剖腹,還有桂河橋畔比死亡鐡路的枕木還要多的枯骨,還有菲律賓聖地雅歌牢獄中被活活燒死的囚犯撼天的哀哭,這些冤魂汹湧的悲憤波瀾起伏,彷彿都在這如浪似濤的年輪裡凝固。我在輕撫這圈圈年輪時,不期然地憶起『用殘損的手掌』,在〝獄中題壁〞的戴望舒。」
可以說,何乃健對歷史的書寫,明顯而且毫無保留提供許多我們從來不會懷疑的事實。不過,對於這些作品,我們不能像對真實世界那樣以天馬行空、絲毫不受羈絆的態度作為出發點去詮釋。這就是何乃健這類散文只允許一種固定的解讀方式,而且離不開他「每次讀史想起人間的紛擾,都是由於我執與我慢在作崇」的原因。
他熱衷於以東方哲學中的佛禪與老莊,引領讀者「速離五濁生淨土/回入娑婆度有情」,要離開塵世紛爭,唯有及時流轉自然,能入能出,從無情說法中獲取心靈感動和技藝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