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在那裡:致命的微笑
這篇文章是瘋癲讀書之讀聖修伯里《給一個人質的信》的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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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從戰場上回來的聖修伯里在繁華明亮的里斯本面對這樣一種漂泊和不真實感時,他渴望回到本質,反思那些構成人們生存的力量。
他同時也問自己,那個將他引向他所掛念的這位朋友的力量究竟是什麼。現在,一些文學從業者分析聖修伯里這種不安感,多從戰爭時代背景出發,也常常提到因為他在相對傳統的法國外省長大,那裡是封閉小社會,就像小王子生活在一顆小小的星球上。他最懷念的是幼年在鄉下城堡的日子,作為沒落貴族的後代,父親和弟弟早亡,經濟相對緊張,而當地一直保存著封建農場主與農民之間的傳統關係,他也一直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小團體,那裡人人相識,共同成長,連結緊密,彷彿小王國。這種社會,其實也有點中國古代鄉村熟人社會的感覺。可當他第一次去巴黎時,他才見識到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和冷漠,據說因為沒錢被未婚妻退婚,這讓他非常不適應。
如果我們像這些文學從業者一樣,把一個作家放在社會層面這樣分析,認為正是他的社會經濟基礎決定了他怎麼寫作,怎麼想問題,那麼十個作家九個都是機器人和公眾意義上的loser,根本不配出現在勝利者和文學從業者所寫就的歷史記錄中。許多傳統文學從業者拿著知人論世的擋箭牌,但其實他們忽視了藝術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那種可以超越你所知的人和你以為的世的神秘力量。好比螞蟻對天鵝說,你就是沒法在大地上像我一樣群居,找到穩定工作維生所以你要飛向天空,天鵝會怎麼回答呢?
而聖修伯里反對的正是這樣一種將人機器化,標籤化,面具化,拒絕以螞蟻角度看天地萬物的態度。他的書,不論是《給一個人質的信》,還是《戰爭飛行員》,理論上講看到這題目,讀者第一反應應該是倒吸一口涼氣:怎麼感覺讀這些書是來找虐?打仗啊,流亡啊,人質啊,一定有悲傷,一定有苦澀,一定有家國之痛,生命危險。然而當你打開這些書,你看到的其實是戰爭白熱化階段,在不知下一秒是生是死的時候,聖修伯里所描述的那種日常生活的寂靜和平安感,你甚至在裡面看到簡簡單單一天生活的詩意,它是災難危險喧囂吼叫中一抹寂靜無聲的力量,是槍林彈雨中有孩子在認真觀看一片雪如何落下。
正如在這封信裡,他談到自己所需要和依賴的,其實是那些輕盈安靜的瞬間。他用詳細的,具有詩性的,充滿深情的筆觸描繪著戰前索納河畔臨水餐館裡和朋友吃飯喝酒的一個場景。河上太陽的反光,他們喝了什麼餐前酒,他們如何邀請河上的水手一起喝,陌生的水手如何加入他們,餐館的服務員什麼樣的。
這樣單純溫暖的場景,陌生人加入的聚會,餐館裡的善良和好意,在今日的法國仍不時看到,我就遇到好幾次旁邊桌子的人過生日,大家一起為他(她)鼓掌唱生日歌的場景。不但在法國,而且在每個擁有和平,溫暖和人性的地方,都會擁有類似的場景。它就像是一個通道,將平凡中的美好,和平的力量和那些殘酷的場景對照起來。使得對戰爭的反思具有超越性的力量,也就是說,戰爭不再是焦點以及人注意力的核心,重要的問題其實一直是人以及人生存的意義,戰爭只是人生存的一個環境而已。戰爭,苦難,它們可能是時代聚焦,個人眼下的生存焦慮,然而在它之上,永遠不要忘記還有更加重要的東西,它是使人不論在任何環境任何生存條件下得以存活下去的源泉。聖修伯里對這種重要東西的描述和解釋,對本質之物的探索,一刻不放。
如果說得更加極端,我認為在他的寫作里,其實沒有戰爭中的人,和平中的人,只有人在戰爭中,人在和平中,每種環境皆是人的體驗,每種環境中人的體驗皆是最重要東西的顯現或缺席。正是如此,他的寫作才會如此具有普世力量,並為全世界處於任何環境中的人提供和他以及和那個更高力量連結的通道。
如果今日,你給一個家國之痛中被囚禁的人質寫信,會寫什麼呢?也許你會寫「加油,我一直在獄外等你,正義不會缺席。我也會為你加油好好活下去,你需要什麼,我想辦法給你寄。」而聖修伯里在寫什麼呢?《給一個人質的信》一共六章,他用兩章的筆墨像放大鏡一樣寫一個微笑⋯⋯
在索納河邊那個安靜的下午,他寫那些被邀請喝酒的陌生水手的微笑。你如果硬要說對戰前法國餐館的描述是在懷舊和逃避戰爭苦難,那麼我們來看第四章,他寫的是在西班牙內戰期間,上戰場的他被槍頂住,差點被擊斃,和看守他的士兵待在一處,
他們看著我沒有任何反應,就好像盯著魚缸裡的一條中國魚。
在聖修伯里瘋狂猜想他們到底要幹什麼,是等著射殺他還是等著餓了就處理他,有一個瞬間,對他來說像個奇蹟:因為聖修伯里沒煙了,看見士兵抽菸,就伸手做了個要菸的動作,對他粗糙地笑了一下,那士兵伸了個懶腰,把手放在自己的前額上,看著他的臉對他笑了。對,他寫的是他在將死未死的恐懼中,敵方人性化反應的一個微笑。像一道祛除陰影的光明。這對聖修伯里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奇蹟瞬間:
那個對我微笑的年輕人,一秒之前,只是一個功能,一個工具,一種可怕的昆蟲.....但是在他身上人性的降臨將他那脆弱的部分點亮!我們人類自命不凡,但是在心靈的秘密中,我們認識遲疑,懷疑,悲傷⋯⋯
他認識這是被拯救的微笑,這也是拯救的微笑。這微笑是他的朋友前來救他的微笑,曾經許多次出現在他的飛行員生涯裡。這個微笑讓他釋懷,讓他發現他的對面不再是一個戰爭機器,而是一個人。
他也以同樣的筆墨寫戰前水邊餐廳裡那水手的微笑:
在那個瞬間,水手不再是一個標籤,而是其他東西。內容最重要。一個人。他是一個朋友,顯而易見。
這種出自人本性的微笑是連結的證明。
那麼,他給處在納粹統治下時刻有生命危險,藏在鄉下的五十歲朋友寫這樣兩個章節的微笑。不但有戰前的微笑而且有敵人的微笑,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微笑具有如此的意義?
這不是什麼「一笑泯恩仇」,這樣輕盈的饒恕罪惡,近乎自虐的原諒;也不是 「笑一笑十年少」這樣平淡地將生存和存在問題抹去,擱置,變為一種自我諷刺的無力,一種自我保護自我糊弄的生存智慧。
來自人性深處的微笑有其意義。
陌生人中,人性的微笑具有超越性意義:
我們發現如此自然地邀請朋友,可能因為存在於我們中間的這個看不見的慶典。
微笑,是幸福關係中慶典的表現。正因為我和你之間如此幸福快樂,我們的相聚時刻像一個慶典,所以我們自然而然讓陌生人加入我們的慶典之中,分享我們來自內心的喜悅。
在敵人處人性的微笑,是因為:
他開創了一個新紀元,什麼都沒變,而什麼都改變了⋯⋯正如看不見的鮮血重新循環,把同屬於一個身體的所有事物重新連結,並給他們釋放出意義。
聖修伯里在這裡用了幾乎是神父歌頌基督的語言來講微笑這件事。看不見的鮮血(基督之血,生命之光),同屬於一個身體(教會),如此具有基督宗教性的詞彙似乎訴說著人的連結具有的意義:
我們在超越語言,種姓,政黨之上的微笑中。我們是同一個教會以及他們習俗的虔誠信徒。
最重要的東西常常沒有任何的重量。這裡最重要的,表面上看,只是一個微笑。一個微笑常常是重要的。我們被一個微笑酬答,我們被一個微笑補償。我們被一個微笑激勵,一個微笑的品質可能會致命。
微笑,不但是我們內在慶典的證明,是我們活著,並且為此慶賀生命的儀式。微笑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東西在我們身上存在的證明:
正是如此,宇宙,通過我們,證明著它的善意。星雲的凝結,行星的硬化,第一批變形蟲的生成,從變形蟲直到人類的巨大工作,所有這些都愉快地匯聚在一起,通過我們,引領我們獲得這種快樂的品質。
一個在離開祖國的不安,流亡與無根的創傷中,一個在納粹佔領區被囚禁被封鎖日日或許會被舉報的恐懼和緊張中,在二戰白熱化的階段,在德軍肆虐的關頭,聖修伯里在他的信裡和朋友分享了這種時代困境的解藥:與宇宙的美意連結,並發自內心地微笑,用來自我們內部的快樂,喜悅和勝利來彰顯最重要東西不論在任何環境下都存在的偉力。
那麼,聖修伯里的那位朋友最後到底怎樣了?他收到信了嗎?他們之間有何後續奇幻故事?請聽《魚書》下回分解。
另外:本文引用部分,均出自作者在法文版基礎上的自己翻譯,如果你要下載《給一個人質的信》法文原文,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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