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鸿雁
我出发的时候夏日将尽,秋意俏皮地点缀着枝梢草丛。荷叶歪歪斜斜,骤雨圆滚滚残留在上面。一叶小舟横在江中,岸边的峭壁朝它倾斜,仿佛随时会扑过去。江面的嶙峋异石乃山壁的爪牙,也都扭向那小船。我并未从这景象中感受到山的敌意,倒是认为它似乎极力想要挽留小船。两个担柴人走下小径,随意踢飞了一枚松果。松间风起,那是山的呓语,是细腻柔情,那船或许察觉到了,却又无可奈何。如果没有渔翁硬生生要赶它归返,或许它会拜请水流将它送至峭壁下。
江的另一侧也是欹斜的陡崖,顶上倒是平坦开阔,懒懒散放着一些茅草屋。或许正是这些屋子释放了额外的引力,诱惑了渔翁,帮助这一边的山夺得了那小船。飞过屋顶过后,山体更密更高,山势更陡更急。杂树横生,云气缭绕。一片绿的海,起起伏伏的山,是凝固的浪。鸟叫与虫鸣偶尔会浮出来。我能分辨各地方言的细微差别,晓得这些声音的持有者多半是当地土著。我们这种每年迁徙的鸟儿同时是两个地方的土著,夏天与冬天,我们的啼叫声亦有不同。当然,我这次远行并非迁徙,否则大可不必抛下同伴独自飞翔。一生中总得留下一些独自飞过的轨迹,为什么要去某个地方,为什么历尽艰辛要去,直到抵达之前,我都没有信心十足的答案。偶尔我会想,既然已经飞过这么远了,回去不是太亏了吗?是的,偶尔我会忘了起初的目的。眼下,我常常夸大这些遗忘的时刻,以说服自己寻而不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山野空空不见人影,却处处是人留下的痕迹。印在小径上的脚印,山脊处的寺庙门扉紧掩却从墙头探出花枝,衔住山崖的彩虹形状的石桥。一只梅花鹿闲静地立在瀑布旁边,啃着丰茸的湿漉漉的草,鹿角旁边的细枝上系了一条布带子。
阳光照得我的背暖烘烘,令我感觉背部似乎比腹部轻盈一些,它拽着我的身体往上,帮忙减轻了翅膀的负担。每次腾空而起,双脚离开大地的那一瞬间,我总能感觉到大地在苦苦挽留我。当我飞得越高,天空的呼召越强烈。现在,我已经飞得比四野的山都要高得多了,背也越来越轻,似乎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就能上升至太阳里。那召唤不是来自太阳,还能来自谁呢?
群山后退,又一次显出江上的风景。我也觉得腹中饥饿,便降低了飞行高度。扛着竹竿蹚水前行的老人,自得其乐的鸭群,拥吻合影的木桥,莽莽榛榛的水草,鱼儿偶尔在水面画着很快便消失的圆圈,还有被一片松林小心翼翼捧出来的村落。有些人一生都住在这同样的山间,我曾见过那些女人几乎快消失的脚,似马蹄的脚,使得她们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有些人一生都看同一批树年年荣枯,他们要找的人可能就住在对岸,要么隔着一座山。天意如此安排,没有翅膀的他们便能安居,不用如我这般,为寻访而费尽心血。
地势平缓多了,岸边的屋子也多了。一所禅院坐落在孤峰顶上,比我刚刚所见的寺庙敞亮潇洒得多。侧门徐徐吐出了八个头顶光亮的人,都由宽大的袍子裹着,看不出男女之别。院门外便是一道长长的石阶,曲折往低处走,直到被丛林吞没。
还有一位僧人缓步行于石阶上,他身材胖大,走走停停,离山顶还远。寺庙也好,道观也好,都爱立在高处,最有灵气的仙人理所当然要住在半空中,以云作枕头,朝朝暮暮啜饮霞光。人,或许认为高处意味着神圣。他们的神仙都住在云里,似乎有着人的形状——不,是他们的神以自己为原型捏出了他们。太阳已降格为神的工具,可叹,人还不明白太阳才是唯一值得崇拜的神灵。它遍照寰宇,在上又在下,在时时处处,坦坦荡荡,不需要登高苦苦追寻。我并非想要否定高处的神圣性,只是惋惜人只将神圣寄寓在高处,遗忘了比如说山谷、盆地与水坑。当然,这些话说来也干瘪无味,因为太阳并不在意我们是否崇拜它。
山的神圣性比不上云,但对人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总要累得半死才能走完上山路,这些艰辛与发软的双腿,也能增添高处的神圣吧,就像我用沿途的经历为目的地添加光彩与正当性。我时常嘲笑人过于短视,再高的地方对我而言亦如江面一块小石头,还是离天空太远了。但是,当我立在崖边巨石上,看那胖僧人走走停停,不由得心生羡慕。他们的极限之地多么近,神圣感多么易得,心又多么容易满足。我们呢?要飞得多高才能洗去尘世的烦恼,拥有一颗开阔的心?诚然,我们亦可将竖起的路推倒,让它横过来,由追求高到追求远。或者我这次远行便有此意?
山是天然的屏障,按我于道途学习到的与人有关的知识来看,亦可将它们喻为坚固慈柔的母亲。两座山立在那儿,便将一闲适的村落与战乱的堡垒隔开了。斜躺在地上的马儿,再也无法站起来,四条腿在空中蹬踏,它或许以为自己还行在泥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人正忙着吐完生命中最后的气息,早已听不到秃鹳集在枯枝上大笑,合唱“多多益善”。他们为何一直互相残害呢?是的,一直。我钻出蛋壳的几载,时常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相似的战争。听年长的朋友说,很久以前人还没有这样暴戾,战争也不似这般频繁。他们大概是要灭绝了吧,我猜。这灭绝的渴望因何发作呢?我并不感兴趣,只是偶然听到小动物说过,这些战争如犬吠,一犬汪汪叫,引动周围的大狗小狗也叫个不停,便再也无法止息。我不敢说“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或许最初那条狗也不过是吠声,凭声绘形,积累得多了,终于让某条狗找到了威胁它的人影。又或许,所有的狗子都真真切切地目睹了黑影。
“他们是无法实现他们的愿望的。”那个已被我遗忘形相的小动物说,“他们不属于这个时代。我昨夜已梦见他骑马穿行山路,树影落满在身上,而后从马背上跌下。恰好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在他生命最辉煌的那段时光。但是这样一个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他呢?我昨夜已梦见他如星星陨落,但如果他今日来到此地,我还是要追随他。”
不,不,这些怪话怎么可能由一只小动物说出口呢?肯定出自某个人吧。有一段时间我对人很好奇,常常躲在某一村庄东面那大树的叶子里,听人闲话古今。听得迷迷糊糊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栖在孤岛之上,话语全都变成了浪花的声响。我长年在水边生活,习惯了将喜欢的事物与水关联,由此可见我是喜欢人的,但我说不清楚理由。
与战场相隔又两座山,宁静重至。这里云烟氤氲,独独偏爱一楼阁,让它显露。一位女子倚在栏杆边,见我飞过,朝我说着些什么。她的声音那么悲愁,绊住了我,让我停在另一侧的栏杆上。
原来她想让我给丈夫送一封信,那丈夫此刻也置身行伍,说不定就在两座山那边的战场上。信的内容无非是思念他,望他早日归家。就算我有意传信,却不识得说人的语言,又不知那丈夫的长相,实在无可奈何。只是哪怕离得这么近,我仍旧感觉不到那衣服底下有一个身体,仿佛她只剩下那一张圆圆的脸。她很快就会因悲痛而消失了,但她的肤色毫无衰败之气,使我不得不怀疑,或许这张脸在她死后仍旧不会腐败,会一直等到未婚夫归来。人制造的面具就是永不朽坏的脸,因为那小脚无论装饰得多么精致,人最终还是凭借脸孔相认。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除掉衣装后,遮住脸庞,他们并没有可以互相区别的明显特征。
因身事相近,我想给她一些希望,便故意夸张了叫了几声,让她误以为我答应了她。很久以前,人就相信我们可以帮他们传信,是否真有远祖被驯化得精通此道,我不得而知。那么,我们的信讯又该由谁传递呢?又会有谁给我们希望?仔细想想,终究没有什么信是非传不可的。
又何必定要拥有希望?至少我绝不会请求您给我希望。必须声明一下,我远行的目的并非寻访您,只是回程途中偶然经过此地,便来这儿瞎讲些没意思的话,大概与人喜爱在石头上刻“某某到此一游”无甚区别。
注:鸿雁,雁形目鸭科雁属的鸟儿,性喜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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