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狂欢夜 | 青年崇拜

文 | 耶律律

《后浪》演讲刷屏一整天，B站UP主还剪出反讽版本《前浪》，明后天没准又有雄文，把它做经典营销案例分析。

前两天我转发了月光社《中国最好的学者，在B站消失了》一文时想到两点。一，B站和豆瓣是很优秀的中文互联网社区，曾经认为墙倒以后，它们仍然能活得很好，可如今二者接连加入码墙队伍，可惜可叹。二、秦晖教授的讲座，多从事实和逻辑两方面入手，非常滋养听众。

我之所以喜欢B站，最初是因为鬼畜视频，还有它不加广告的清爽体验。后来有段时间，习惯在B站搜索演讲视频（书展、大学讲座），陈丹青、崔永元、许子东、许知远、阿城、秦晖等等。B站的调性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能在上面找到自己喜欢的门类，并且因此深入学习或分享。千万别嫌我无趣，《锵锵三人行》停播以后，我就靠这些演讲下饭续命。

近期又火了一位，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罗翔，他的罗翔说刑法系列讲座，不仅向大众传播法律知识，还总拿“张三”举例幽上一默。详情搜索《法外狂徒张三的传奇人生》。

以上是B站有趣的一面，它也有众所周知的一面。除了禁评和屏蔽检索词以外，《后浪》恰是B站另一种码墙方式，试图在青年人脑海里筑起高墙，让他们在享受“谄媚”的同时，打心底里变得不可一世。与其说是谄媚，不如称之为教化。

“那些口口声声，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应该看着你们”，演讲一开始，便给观众树立虚拟靶子。我仔细琢磨，那些口口声声一代不如一代的人，所说的确有问题，饭圈女孩出征，明显比红卫兵抄家要文明许多；另一方面，他们似乎又有些道理，伟大领袖能写出“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如此器宇轩昂的诗句，而如今代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外交部发言人，只能写出两句半，孔二狗说的没错，这水平在象牙山也算不得才子。

虚拟靶子做前提，而不指向具体某人，接下来的话八成是谎话。

“自由学习一门语言，学习一门手艺，欣赏一部电影，去遥远的地方旅行”，这句更是欲盖弥彰，口口声声自由学习，自由欣赏，去不能自由学习“负能量”，不能自由选择叛逆。

为了防止像我这样的人发出批评，演讲本身就先反驳一通。“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和否定，而内心强大的人从不吝啬赞美和鼓励”，就像辛不苦说的，他们早就给《后浪》穿了防弹衣。

每一代人都曾年轻过，每一代人都曾嘲讽过，在可预见的往后好几代人，仍然会重复这个循环。我也打王者，我也看鬼畜，我也会被KPL冠军的叙述感动，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大叔，也会从性欲中解脱，但我永远不变地冷漠，面对不公和愚蠢，仍然会果断否定，语带讥讽。要说弱小，我更不同意，你看我的偶像国际锐，每天抨击丑恶，鞭辟入里，看得全国人民血脉喷张、连连叫好。

《后浪》在五四这天发布，一定有其深层逻辑。经过一整天讨论和思考，这个黑暗逻辑渐渐呼之欲出。它看似和五四精神一脉相承，其实更是五四运动的后果。下午抽空回看《锵锵三人行》五四系列合集，总结出18条常识以外的认知，贴出来与大家分享。【】是我的批注。

1、胡适一篇《文学改良刍议》，掀起新白话运动，如今我们仍然生活在五四的后果里。【文学改良刍议是白话文运动的启示录，其本身是文言文。】

2、鲁迅不仅仅是左派所说的斗士，他写过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如《中国小说史略》。创作白话文小说，使鲁迅在五四中发挥重要作用。

3、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之前，白话文运动早有苗头，可追溯到1905年废除科考，彼时学习文言文出路堪忧。

4、五四被政治、民粹主义、革命主义劫持，违背了最初用意。【五四运动爆发时，国民党还是在野党，共产党尚未成立。】

5、五四成就最高的两位文体家，是周作人周树人兄弟。原因是两人均有扎实的文言基础。张恨水、张爱玲也属于旧白话体系。【旧白话在明清早已成熟，曹雪芹、施耐庵、兰陵笑笑生均是旧白话大家。】

6、白话文运动最重要的后果，不是白话文，而是运动。【不是小猪那种运动，但的确是多人运动。】

7、废除文言文使用白话文，在民国是政府行为完成的。解放后56年推行简体字，同样是政府行为。【国家力量影响语言屡见不鲜，“正能量”一词也这股力量的产物，张维迎把这称之为“语言的腐败”。】

8、为了强国，全盘否定旧传统（文言文、繁体字），代价巨大。比如：每一个繁体字，就是一组讯息；而每一个词组，就是一个意义链。【从这个意义上讲，湾湾的确有底气说它是中华正统，香港次之。】

9、文革也是五四的遗产，文革摧毁了中国民间最基本的伦理次序，而这种不破不立、破旧立新的观念，正是五四的基本逻辑。【此观点来自著名学者余英时。】

10、五四运动从思想教育、意识形态渠道改变国家，正是儒家一贯传统。讽刺的是，五四精神恰恰反对儒家传统。【后来胡适说五四反的是孔教而非孔子。】

11、从《新青年》开始，产生一种青年崇拜情节。彼时知识分子认为中国弱小是因为老旧、顽固，于是梁启超提出少年中国论，把新青年变成进步、革新的希望。【我们这代人也成长在“少年强则中国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些口号里，长大以后才发现中国已经崛起了。崛起之后怎么办，浪呗。】

12、青年崇拜论，形成百年幼稚病，幼稚、急躁、极端都是青年人的特点。【别以为比香港记者跑得快，年龄就追不上你，幼稚。】

13、中国人过往是脸朝前的，三皇五帝循环往复，五四过后开始脸朝后，前锋先锋急先锋跃跃欲试。【新的比旧的好，年轻的比老年的好 ，未来的比今天好，青年人求进步，中年人评先进，就连传染病也得叫“新冠肺炎”。事实证明，我们这代人成长在上升的年代里，并不曾见证沉沦，就算亲眼见证沉沦，也只是一场集体主义欢呼压过一场集体主义灾难而已。不过始终不要忘记，抬头三尺有神明。都是会应验的。】

14、五四一大动因，并不是科学、民主，而是自由恋爱、自由婚姻。五四运动前后，许多革命青年其实是为了逃婚私奔，起先私奔日本、后来私奔延安。【五四之所以浪漫，很大程度上是它传递了西方自由的婚姻观念，可这唯一一丝浪漫，如今早已被相亲潮取代。听闻小我五岁的兄弟一个月见10个姑娘，我后脑连连发麻仿佛长出了辫子。】

15、多年后谈及五四运动，胡适等人认为他们闯了大祸。他曾和陈独秀讨论，陈独秀说，历史发展到哪一步，就算我们不做，也会有别人做；胡适却不这么认为，说如果不是我们发起，二三十年后也许有另一种可能。【陈独秀的观点是典型的历史唯物主义，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部分，参照二人之后的道路可知一二。】

16、到台湾之后，胡适对五四认知较为清醒，他是点火人，也是最先反思的人。【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胡适在大陆因这条罪状被批判，文本多达400余万字。】

17、陈丹青语：五四运动，光芒万丈、后患无穷。陈平原评论五四说，泥石俱下、众声喧哗、生气凌厉。【常说五四遗风，其实是旧传统与新文化结合的产物，这种讲法过于笼统，只有极其敏感的人，才能从中看出些许差别。】

18、五四运动请进德先生、赛先生。可惜事与愿违，追求科学精神，变成科学崇拜，追求民主自由，变成为民做主。

五四运动回到原点，意图掀起一场文艺复兴，或一场启蒙运动，不幸的是在弱国小民的存亡之秋，它彻底被救亡冲散。后来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在这场运动里共同看到并利用文化力量。在20世纪一百年里，中国进行了无数次革命，五四运动恰恰开启了文化革命之先河。从这个逻辑出发，重看《后浪》，不难发现它仍然是某种异化后的延续。

202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