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是關於我們如何去交出自己
聖誕假期就是花了點時間,看香港舞蹈團「八樓平台」系列的網上講座,一連五集,有長有短,趕著下架死線的緣故,只及其一、二,不過也是獲益不少,像是給自己當前的困局,添了點空間氣度,說是有種靈光乍現、豁然開朗的感覺,也不為過。做人真是不能老是困在自己,固步自封,適時連結他人,也是為自己找到靈感啟發的來源,像是接通一下天地的靈氣,整理整理,人才恢復一點格局。或者那就真的關於孤獨的境界,看別人如何在孤獨裡轉化、提煉,成就、確立自己的底氣。有時人真的需要對自己的處境多批判。
看的兩段多影片,一是Edward 林奕華,一是Janice 潘詩韻,兩者都是透過《什麼是舞台》的工作坊而認識的,很不同的人。林奕華大概就像是火紅的鐵,永遠在滋滋的燒著,有說不完的話、數不盡的觀點,時刻透過他那雙犀利的眼睛所透析、拆解的表象與內裡,問著一道又一道的問題,鞭策著人往前。乍看剛烈,實質溫熱,對人處事,滿滿都是情,因為他對人有關心、對世界有愛。許是如此,他才能夠一直創作不斷,熱情不減,成團以來「三十年如一一」,以初心貫連。他創作的戲劇作品數量幾乎都要與他生命等長,他是用創作來劃下自己周歲的刻度,一圈一圈年輪似的,而漸趨厚實,果實纍纍,叫前來靠近的人都可得著一點啟發、滋養。話雖如此,他的創作卻更像一種減法,慢慢把一切濾掉,顯露、還原人內裡原初所是的。像剝洋蔥,剝到瓣瓣透明、輕盈掉落,剩內裡核心完美包覆的,空性曼妙,不覺淚下。這或許要叫作spicy-sweet,清透的辣。回頭早已掉落許多,還自己所是的,一身輕。去看戲,就像把自己交到精密的解構前,辣辣的,有時候更像被扇了耳光,直抵心扉。會上癮的,對於那個曝露自己出來的過程。他幾乎就像裡頭藏著一個女人一樣,精通人心,總能順著紋理就輕易突破好多武裝防衛,你也只能拿出心來,跟他談情又說理。反正他就是「為情所困」,柔情百折,也只能夠以情換情。時有話裡藏鋒,也止於點到輒止,like woman with sharp eyes,但終究留情,因為他是先懂得自己,才懂得別人。
與之相反,Janice 潘詩韻像是另一種representation。相對火紅的鐵,Janice 更像一泓沉靜的水。盛夏時,悠然靠近,如淙淙的流水聲,濾掉一身暑氣,而得清靈滋潤。一種溫潤的存在。她不是第一眼就吸引人去看的,卻是內裡穩穩有所在,隱然有空間的,不徐不疾,叫人靠近時得著一種沉靜、放慢,不必盲頭追趕太多的意義,而是可以緩下一時片刻,感覺自己的存在,有了停下來,靜思細感的空間。像生活慢火細調,粗中有況味,宜細嚼領略。靠近相處過後,自有一種餘韻遺留,叫人想起,得著一點心頭的微溫,會心微笑的。那是生活淡淡的溫度,也富含哲思的,也許與她所曾分享過,山水之間所給予她的空間不無關係。人如其名,真像詩的行韻。而如果說林奕華的相處方式是緊密、親密的,Janice 的就像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覺,微微暖心。但二人都不乏的是,一種自我的覺察吧。
前言介紹興許都說太多,不贅了,不如從想法、觀點裡頭認識更多吧。
林奕華的「藝術與人生」
「藝術與人生」,這課題幾乎都是他所持續關注探尋、什至是他所活成的吧。藝術與人生有什麼關係?怎麼樣才算把人生活成藝術?這些問題都好像不著邊際,尤其是近年社會各處風風火火,逼在眉睫,再談藝術都好像離地萬千丈,我卻不這樣以為。
藝術不是只是中產有閒階級的消費玩意、附庸風雅的品味,反而,近年人生多了一點自我經歷、意識,才開始明白,所謂的藝術、文學,其實都關乎著一種生命的感受力,那種對生活的敏銳覺察。它是從最核心的邊緣去與一切發生著連結,默默記錄、整理、消化著,並轉化良多。好的藝術不是脫離生活,而是直指核心。只是當我們慣常被社會或外在的一切帶著,把所有自我的作用力、關注都放在外在,而感無力、悲憤,其實某程度上都是對自我的消減,對於個體存在的不確認。我們就是活了在一個把個體存在過分寄放到社會構成的情形下,才會在社會與個體的對壘時,總是只能取消個體。幾乎像在集體社會面前,選擇個人都是罪。但其實社會與個人不必然站在對立的位置,確認個體時,也是在確認個人其實有能力把身邊的處境消化、理解、反應。這樣社會在不在其中、比重多少,都是關乎於一個人自身的關注、取態如何,這就是一種有機的空間,因人而異,各有前因背景,不一而足,多於說社會壓倒個人,而必須放下自身。我喜歡、尊重的,是一種個體自主選擇的過程,以及消化整理、回應方式的自由。畢竟每個人最貼身關注的根本不盡相同,你覺得近的可能是我覺得遠的,我覺得近的亦可能是你覺得遠的。這樣其實也沒有問題,各適其式,只是可能我們亦已日漸失去這種協調並存的空間。藝術不藝術,於我而言,或許就是一種態度,去找你個人最關心的是什麼、去找你自己的方式去回應連結。問什麼是藝術之餘,也問為什麼要藝術。有時不必然是為了逃離,而是在日益窄化的社會現實當前,給自己多找一點的空間,去消化、整理、感受、思索,一個自己真正是怎樣的,而有了回歸的可能。但這都是關乎個人的選擇。像我所關注的是人的心性、個人著力點。而林奕華一直所述的,或許毋寧更是一種時間的藝術,他關注的是人是如何活著。
講座分享問到,為什麼年輕人每每面對問題時,只能看到眼前現在,而無法超出,他提出那是因為年輕人欠了人生經歷積累的厚度,只能限於自己所見。我們走不出現在的困局,是因為我們時間觀的停留,只把現在當現在,一切都希望有現成的解答,而容不下任何過程。像他所形容我們對待時間的方式的比喻,是我們只能用食物去換取現成的食物,而非其他一些抽象的東西,而有望轉化為我們所更需要的。或許這就是在於我們對時間缺乏想像、也缺乏信任,而不容許時間是一個變化的過程。
我不由得想到,這是如何由網絡時代的興起而逐漸促成的。一切都求快、更快,如像社會的情況愈趨兩極化,亦彷彿只是民意的聚集,就期望徹夜翻天,得到所想得到的改變。彷彿就是在以「量變」來取代「質變」的過程,忽視變化所需的時間、或問題的核心根源。歸根究底,現代社會很多的情況,是人們誤以為這只是一個權力的問題,爭相去追逐,渴望馬上能獲得的,其實只是權力,不論是個體或集體構成的。以為有了權力,變化就會因而翩然而至,其實就是忽視現實社會的結構、情形。而延伸下來,如果這個社會的問題都只是關乎權力,那麼不論誰人得權,都注定是矛盾叢生,因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各自所想,如果社會的本質不是關於協調平衡,也只是一種短暫的輪替、轉移。
分享中,他提到一個"Musical Chair" 遊戲的比喻。代與代之間的人,都像只是在輪流競逐、爬上那空櫈子,問的是為什麼人有我無,為什麼不是我應得的,覺得自己一定會做得比別人好,而不去看實際的情況、困難是怎樣,或嘗試把眼前別人的問題當作是自己的去代入思考,到了自己坐上那櫈子以後,才發現其實同樣被那些問題推著走,不同人都只是在走同一個的過程,重覆又重覆,卻誤將「櫈」當成了追求的對像,因為我們只想要得到現成的解決,只見樹而想得到一整個森林,卻忽視別人人生根本的付出與積累。每個人都只想得到,其實是一種自我中心,多於自我追求、完成。
他提到的現成與積累,其實不盡然是就我所述的一些社會現狀情況,卻更是在個體的價值追求與失落上,像我們為什麼只能重覆走上一代的路、我們為什麼總是不甘心、我們為什麼只能卡在眼前的困局?我們又如何才可以超出這種一代又一代的重重覆覆?他說這是關乎我們如何去使用時間。把時間當作一種變化、創造的過程,不計較的先去付出、給予,容讓自己摸索、嘗試的空間。如像舞蹈是抽象的,他說這就要求觀眾去拿出自己過往的經驗、感受來應對、產生自己個人的連結。藝術也就是用時間,去摸索、尋找自己獨有的語境來表達,創造有些東西的價值,是因為自己而生、是因為自己而存在的,這種獨特性。未來,是關於我們如何去使用時間、打開自己、交出自己而成。這才是一種真正有機的開創性,而不是只是重覆,時間,是用在自己的積累、創造之上。未來,就像撐一艘船到對岸,看似載著人,其實撐的是自己,渡人自渡。
而前作《聊齋》的聊,先是關於聊天,那就在於打開自己的心,讓一對一,可以不止於在對方身上有所求的計算,而是把時間化成相處,跟自己發生更多的關係。而主、客體的關係,也不在只要求、期望觀眾的明白,而是去反思自己與觀眾的關係,確立彼此其實都是各自人生經驗與思考的載體,不限於一己。而像香港舞蹈團藝術總監楊雲濤總結時所言,作為一個舞者,他相信跳舞其實是在跳舞以外;但亦勉勵創作者,永遠不要放棄這種私密性。
潘詩韻:舞蹈劇場構作與留白
談到劇場構作 Dramaturgy,Janice 一開始就提到那是關於用不同角度看待事物的重要性,作為一個dramaturg 就是要不斷轉換自己的 perspectives。其角色,既是充當劇場的「第三只眼」,同時亦是首當戲劇的「第一評論人」("as first critic"),以一種抽離的視角,去檢視戲劇的存在。
在歐洲劇場,劇場構作的角色可謂發展相當成熟,更是形成創作團隊間與導演、編劇三腳鼎立的情形,有時更是兼及藝術、行政總監之間的方向協調,視野兼及全年劇季發展、策劃、programming 的層面。然而在普遍亞洲地區,卻仍是相當嶄新的觀念,在Janice 執教所屬的演藝學院,亦是在最近的學年才正式引進相關的課程。即便是劇場觀眾,或許都要對這個角色感到陌生,我們又可以如何與之連得上線?
其實Dramaturgy 與其說是一個角色,不如說是一種思維方式。它關乎的是想給觀眾一種怎樣的戲劇體驗,從最開首的誘發事件("inciting event"),引伸出戲劇問題("dramatic question"),再到人物角色如何以戲劇行動("dramatic action") 應對的戲劇發展過程,如何去選取、導向。這當中牽涉到 "why" 概念原由、"means" 媒介結構、以及最重要的"process" 過程手法。而這過程中,有機會發生轉變,甚至出現爭端,但劇場構作的角色亦是去給予這些矛盾衝突存在的空間,容許不同面向的呈現,而予以檢視、探討、協調,而重新導向,建構戲劇的合理性,甚至是包容作品在瓦解之中發生。
創作的關注點,縱向回顧的,可以是歷史、文化、社會、傳統的背景,往前瞻望的亦可以是關乎語境("contextualization") ,如一個傳統經典劇目放諸今天,當代性的連結關係與意義,我們為什麼還要搬演;而橫向的,亦關乎互文性,一種不同文本彼此交互作用,而生成的空間,透過相互的參照,而產生新的閱讀意義。
我會說Dramaturgy 可以是一種思維方式,是因為它除了可以是戲劇建構成立的過程,同時亦可以是我們作為觀眾與作品連結過程會有的省思。像我們為什麼要觀看一部作品、我們從中看見什麼、它與我們個人的關係是什麼、發生著什麼的交互作用,如此,看戲的我們,可以不止是被動的接收台上所傳遞的訊息,同時亦可以建立自己有意識、有機的觀看,以「我」為重心、主軸。那麼即便在抽象的舞蹈或戲劇作品面前,我們也不怕拿出自己去連結,甚至是主動的以自己的經歷感受的連結,成為作品有機生成、連接的部分。
Janice 提到,所謂文本,其實可以是一切載體,呈現著其本身的歷史、文化、經驗等的軌跡,而賦予一種閱讀、詮釋的空間。以舞蹈劇場為例,身體就可以是一種文本,盛載著不同的元素可供參照、比對。如一個東方與西方的身體、有年齡相對年紀小、男的相對女的、甚或如陰性相對陽性的、開放相對封閉的,或當中的拉扯、不定性,不一而足。
如此說來,不在戲劇的語境,而在日常生活中,其實自己,就已經是一種複雜的文本,盛載著一切個體經驗的構成,包括上一輩歷史文化傳統的遺留、當代社會環境、時代的影響(像網絡、大數據、演算法)、個人成長背景的養成、性格因素等,這些都決定著我們面對事件時的應對方式、選擇,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互動模式。把自己當作一種文本去閱讀、解構,或許亦是回應「第三只眼」、「第一評論人」的觀點,賦予自己一種客觀抽離性,去檢視自身源由,不是只有主觀所想所欲與外界的落差,而是有了理解、突破、甚或超越的可能,亦不只被遭遇牽引,而陷於無力、被制約的處境。既是把自己當作客體去檢視,亦是藉檢視拿回自身的主體性。像Janice 提到,所謂的舞蹈劇場構作,既是一種理論,也是一種實踐,互相牽引。
她又續談到在中國傳統藝術中,欣賞的「留白」概念。她覺得我們是逐漸失去一個留白的空間,讓我們有身處平行時空的感覺,有發夢的時候,讓我們有一個不同的面向去咀嚼生命的空間。她解釋,留白,其實是用空白去作為載體,它賦予了我們詮釋的空間、抽離的空間、呼吸的空間、甚至是時間的空間,相對於一種急於求成的擠壓。它可以是凝固的瞬間,亦可以是流動的,就如著名的《清明上河圖》就是一個流動的空間。關係到空間的規劃,它更加可以是一種「我們在觀空間、還是空間在觀我們」的覺察意識。
這一切,放諸生活上的省思,或許就如什麼是藝術的留白、人生的留白?到底是我在觀生命、生活,還是生命、生活反過來在觀我?觀我是怎樣意識、回應、選擇、行動?而我們又會怎樣去拿捏那些「著墨、用色、濃淡、輕重」?我們是在選擇過黑白還是彩色的日子?有否過份渲染、沉溺?是活得太用力、太累,還是太輕省的,不著一點個人的痕跡?
楊雲濤也就「留白」,提到一種哲學關係,要表現沒有,先得透過有。因之也提問到,藝術是不是就一定是所知愈多愈好?懂得多,目的又是為了什麼?有時候是懂得愈多,愈發現自己的無知。
可堪咀嚼的,是Dramaturgy 或許不必然是關於建構什麼,也可以是減去什麼,甚或如,如何處理面前的一種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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