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我现在简直像一坨又滑又软的虾滑，被中医推拿师铁掌翻飞捶打捣揉。我把脸藏进按摩床的洞洞里，拼命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庆幸正在努力拍打的推拿师没看见我搞笑的表情。

我突然好想放屁——这个容易，“漂亮女生”的基本技能之一就是憋屁。白皙、纤细、软香的女孩子是不会放屁的，她们的尊严不会允许自己在任何情况下发生这种事——她们全身上下处处安置了体面，唯有把头颅昂得够高，尊严才不会滚落下来。我把自己的尊严夹得紧紧的，不允许它有任何泄露的缝隙。

推拿师继续不依不饶地推、挪、按、压，案板上这坨虾滑已经快要溶烂——轻悠悠飘然，灵魂快要远离肉身。一时没顾上肉体尊严的阀门——我噗地一声放了一个响屁。

空气不仅安静地可怕，我甚至不敢呼吸。推拿师没有回避，可怕的寂静里只剩他起落有致的呼吸和持续不断的捶打声。嘴角不用再被强压，我现在尴尬得在考虑要不要模仿布谷鸟的叫声。

“漂亮女生“怎么可以放屁！？

“漂亮女生“

我撑到结束后冲去厕所平复下来。站在洗手池前，抬起眼来，镜中人金黄色的脸印了四大片红晕，双颊、额头、下巴都是干巴巴的酡色和羞赧。“漂亮女生”这四字，早在前几年已在她脸上褪去无几。现在只剩下一个“生”字——她看起来勉强算是个活人。

我已经憋不住屁了。不过30岁，我竟无意中成了随意放屁的女人。

我想起特蕾莎的母亲。年轻时美艳绝伦，九个男人和她求婚，在她身边跪成曼荼罗的形状，她则是曼荼罗里生出的女神，优雅、妩媚、无从接近。后来她成了母亲就摇身一变成随意裸体和放屁拉屎的女人——一个曾经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用力抛却这不可承受的尊严之重。拉斐尔画中的圣母不存在廉耻之心。

我不禁想到我的以后。

不能随意大笑、咳嗽、打喷嚏，更别说跳跃、奔跑，就怕一不小心流得一地澄明金汤。裤子后面不再是懵懂羞涩的猩红初潮，而是金汤印记，令人不禁掩鼻。有时候会因为没有及时发现，等发现时，闻起来已经是公共厕所的气味。还好我常备换洗的裤子，如果有人恰巧碰见，我就笑笑说：“裤子湿了啊，我先去换一下啊。”不能承受的尊严之轻。

听见婴儿的哭声，乳房就会自动分泌奶水。不请自来，毫不客气地濡湿我胸前的衬衣。然后贴上防溢奶垫，不再在人前放弃尊严。上网搜寻性价比最高的吸奶器，电动免手扶，还要两只奶一起吸——不然总要吸完一边才到另一边，吸得不一样大小还费时费力。最好还有个加热功能，这样就不会那么冷了。两只巨乳不再性感。

什么性感？他老说我臭——憋不住屁，还一身乳臭。我总对他一脸惨媚：“您只要收下她，怎么着都成。”像在恳求他收留我那六个指头的标致儿子跟他学戏。我将自己剔骨上桌成了禁脔，他却还是一副青春鳏汉的模样。床上哪有什么人格和爱情，只有一只螺公和一只螺母在恪尽职守。

男峰崔嵬，女泽干裂。尚未剃度的阴户裹挟着阳具，就像前不久这里面的羊水包裹着另一只阳具一样。阴蒂高潮。

“漂亮女生”到这步已经一字不剩。

漂亮女生

我赶来咖啡店时已经看见她在等我，一个最近在研究塔罗和灵修的同龄朋友。她极白皙的脸庞在昏暗的氛围光下近乎反光如冷金属，蓬松的黑色长发乖乖地披在后背，安静得有些过头，几缕却走神落到颧骨旁。纤细的颈部是轻轻一折就能断掉的瓷。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边的凹透镜，镜片后面那双眼是狡黠的。她在发光。

我底下还垫着护垫。

我就这样走近她的场域里，整个人静下来。她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香火萦续的神明啊，这次不在我头顶三尺，就在我眼前。

我恭恭敬敬推过去一杯咖啡：“该如何修行？”我也想像她一样通透出世，“要照顾家庭的话，该如何修行？”说完我嘬了一小口凉水。今天用的新买的奶垫摩擦得我的乳头生疼。

“孩子是天赐的礼物呀，”她眼里满是绵绵笑意，“丈夫是你自己选择的家人。”说着又把咖啡轻轻推到桌子中间——我忘了她从来不喝咖啡。

“小孩太吵了——他们都太闹腾了，我想要有一个安静下来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奢靡。”我突然想起出门前吸出来的奶水忘了放进冰箱！

“人生本就是一场修行，行走坐卧，吃喝拉撒，你所有的选择都是你的课程。理解，接纳，享受，学习。再之，凡相皆虚妄——借假修真。”她严肃起来，苍白冷漠的脸凌厉，却在强装慈悲。她吐出来的一词一字都是清幽的钢舌鼓在演奏十面埋伏。“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灵性的刀子抵住我的喉结在逼问。凹透镜让她看人都是缩小的。

我不敢假装大笑来缓解尴尬和不适，我怕我的盆底肌不够聪明，分不清我是在演戏还是来真的——如果它真的蠢到要下雨，那我希望这场雨能淋到她头上去。

“那你也可以生一个。”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嘴角提拉起来到极致。

快啊，快生啊！心里咬牙切齿。我恨得想把她的头咬下来，连带她的眼镜和头发都嚼碎吞下，再打出一个香火味的嗝。造神和弑神都在五分钟内完成，原来我才是至高无上的母神。

她被我的话和表情吓了一大跳。我的眼睛死死咬住她不放，妄图通过注视将我的羞耻、疼痛和困顿凌空灌注过去。她的眼睛冷冷的好像眨了一下，眼睑却没有合拢过，好像在模仿一尊石雕的神像。她低下头来笑笑，没再说话。

漂亮女生。

后记

在此声明：该文章观点和我本人无关。我想要辩解，我不是仇婚仇育者。我想要证明”健康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无条件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我走进阳光里宣布：我允许源源不绝的爱来到我生命中。

然后回头鄙夷地望了一眼写这篇文章的我自己蹲在角落，着急解释说：“I don’t know her. I don’t know her.”

毕竟她真的很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