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白居易是我的祖先

學測前兩周，我趴在課桌上看天色陰鬱，冷風要死不活地吹著，長期壓力使人慢性疲醉。細雨模糊了窗，更不曉得未來的模樣到底是什麼樣子了。

那天放學，坐上副駕駛座，餘光瞄到後照鏡裡，不曾陪父親載我回家的母親竟然坐在後面，戴著不常出現的項鍊，一顆鵝白色的珍珠在水滴狀的金鑽框裡，反射我錯愕的臉。回過頭確認，發現母親身旁還坐著一個女人。

女人的長相約三、四十來歲，棕裡帶紅的長髮、穿著妝容幹練、露出牙齒燦爛地微笑。她歪著頭，聲音洪亮、熱切地打招呼。「你好！我是M。我是你表姊哦，呵呵！」我從未聽過那種口音，很清楚、有點強勢，卻不會感到壓迫。

恩？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表姊？她的年紀看起來也不像是我表姊呀。我的臉彷彿抹上一層乾掉的火山泥，微笑僵在一個尷尬的弧度。

後來，經父親、母親、和M表姊「你一言、我一句」式地交代前因後果，才曉得原來M表姊來自爺爺的老家四川。她的談吐非常清楚、有條理、風趣卻沉穩，火候拿捏適洽，好似認識了很久那般熟稔，不知道是否跟她的工作歷練有關。

M表姊在四川做直銷，有一夫兩子。公司剛好在台灣辦活動，所以四川的家人們希望她來台看一看我們。父母和Ｍ表姊已經去餐廳吃過午飯，用視訊與四川「那一大家子」問過好了。

我本就知道「那一大家子」的存在，因為父親長年與老鄉聯繫，群組名稱叫「老白家」，有時我會湊過去看裡面聊些什麼——節慶祝賀詞，八九不離十。裡頭都是父親同輩以上的親戚，他沒有請我和兄弟姊妹加入，估計是因為群組裡也不見四川那兒的晚輩。

但那天才真正意識到「那一大家子」可真是大......有四十幾個人。一方面覺得幸好父母與Ｍ表姊在吃飯時，我在上課；另一方面發覺四川的親戚對我們的好奇程度，好似遠大於我們對他們的好奇。

在開車回家的途中，我是一隻頻頻回頭想聽他們說話的貓頭鷹，而Ｍ表姊滔滔不絕的講話像九官鳥，習慣在句子的末端加上呵呵的笑聲，這讓她聽起來不像是有家庭、工作的成人，也可能是受社會磨練到一種程度，已不著世故的痕跡。

回家的路途是顛簸的，模擬考成績也是，聽Ｍ表姊說話的心情更是。並不是M表姊的問題，而是她的到來，讓我不得不意識、面對那個缺口——我是小家庭工廠出產的工藝品，展現了時代的精緻與進步，順便脫離了大家族的盛衰紛擾。　

但是從小就沒有訓練看盡形形色色的人、沒有被二姑寵愛、沒有被大舅偏待，沒有在兒時就體會所有人性的面向，可能導致我出社會前會有莫名的預設、莫名的恐懼。

當我從一隻活脫脫地貓頭鷹，變成雅致而僵硬的工藝品，我感受到的是無形的匠人用刻刀在我背上畫著什麼......

Ｍ表姊猝不及防地談起修建族譜的事：「對了，我們最近一個月終於完成修建祖譜的事情，把散落的古籍資料彙整比對之後，發現白居易是你們白家的祖先。」無形的匠人完工，終於明白刻在背上的東西是什麼了，只是我看不到。

此時，我的頭180度回轉，心裡不由自主地在想：「祖先......？什麼是祖先啊？先不論白居易老先生是不是我的祖先，我根本沒想過我有祖先呀！」回過神來，安全帶已經把我的鎖骨割紅了一條線。

家裡因信仰的關係，未有祭祖的儀式。我總是將大學、未來的工作、夢想等放在心裡，未有一絲空間留予前人。我這一代的人生範本，只有父母，他們若沒有核心思想，我們就得花時間重建；他們若有，我們得以延續、或加工。一代一代下去，錯誤的會刺痛人、正確的會啟發人，核心價值體系才會漸漸完整。

聊至尾聲，父親將Ｍ表姊載至一個街口，便讓她下車至別的地方辦事。當時是疫情爆發初期，還不曉得那是最後一次的道別。車門才啪地一關，換我變成九官鳥追問父母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父母也是當天才知道，爺爺是四川家人中「唯一」渡海來台的軍人，意思是，我們一家五口是唯一在台灣生根的落葉。

爺爺生前曾說過，在過往動盪的時代，四川的親人因為爺爺「在台身分」而受累，自從兩岸開放探親，爺爺才有機會深入了解家人們的辛苦。為了彌補，爺爺時常幫助老鄉人度過一些難關，使得爺爺的後輩感念至今。

從小常聽聞父親說起爺爺的事。看著相簿裡的爺爺，不僅有濃黑的眉毛、眉形也乾淨有序，還有一雙深邃而清澈的眼睛，挺峻的鼻子媲美當代韓星，家裡談起爺爺總不忘記提及那副帥顏。

爺爺生前沒有一句話是我聽得懂的，除了我的乳名「多樂」，他講起來像「哆囉」。我總得靠父親一句一句地翻譯，才能進行對話。奇妙的是，父親的四川話我卻聽得懂。父親說他只是把仄聲改為平生，再加油添醋一些便成了「四川話」。至於道不道地？看他們講地那熱絡、口沫橫飛的樣子，大概可行吧？

隔天，我把「我的祖先是白居易」這事告訴同學，他們的臉上露出我從未看過的表情，好像是電腦突然關機那樣，還有人發狂似地笑，沒有人真的相信！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祖譜的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啊？

兩年過去了，我也不好意思問M表姊關於祖先的事，只能把這件事當一場夢。還有後來，讀到白居易的詩，我不會只把他當課本中的詩人，而是一個潛在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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