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家將
他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在返鄉過節的日子裡見不到榮義仔了。
從村內天主堂左側的路,往龍仔老家後壁埔方向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廟前廣場,清晨五點半起到早上十點期間,這裡是個熱鬧的早市。廟的右側,一整面磚砌的圍牆內,是一個諾大的三合院,從磚瓦平房的結構看來,可以知道那是村裡的大戶人家,也是這裡諸多農地的地主。
村尾的玉皇宮,是榮義仔固定流連的地方,村裡老一輩人都知道榮義家住哪裡,是誰的小孩,但大家似乎都避談或不想刻意提起那段發生在榮義仔這個可憐孩子身上的往事。而對於當地小孩來說,榮義仔這個經常出沒在廟旁的痟仔,簡直是令小孩子聞風喪膽的怪物。許多流傳在小孩子之間繪聲繪影關於榮義仔令人驚懼的故事,都為這廟在小孩子心中的神秘性上,又加添了幾許恐怖氛圍。
「痟義仔會追小孩,然後把小孩抓進廟裡⋯⋯」
「痟義仔抓了小孩後,會餵小孩吃竹葉⋯⋯」
「痟義仔有一口大鋼牙,一副鐵胃。會把水泥塊、磚塊及石頭當餅乾吃⋯⋯」
「痟義仔會對女生直視、傻笑,接著又追起被嚇跑的女生。」
小朋友每天的上學及放學時段,榮義仔總會從廟裡走出,用如猩猩跑步般兩腿張開微曲、兩手隨著身體左右垂擺的怪異模樣,加上一臉憨笑的快步向人靠近。一旦發現榮義仔接近,小朋友先是如遇鬼般露出驚惶的表情,接著四處逃散,正因為這樣一個反射動作,更容易激起榮義仔的快步跟進,直到沒有人肯為他而停下,才一臉茫然不知所措般地停下腳步,黯然走回。後來,經過此處的小朋友們,學會了事先準備好石頭,是為了阻擋榮義仔的靠近騷擾。而遭到小朋友石頭攻擊後傷痕累累的榮義仔,卻是從未傷害過任何人。
榮義仔出現的怪異動作及習性,讓村民議論紛紛。有人曾經見過榮義仔抱著一叢竹子走回廟旁的村民活動中心後方空地,如熊貓般吃起竹葉、啃起了竹桿;大部分時候卻是挨著三合院的磚砌圍牆,以手摳著磚與磚之間的水泥塊放進嘴裡嚼。不多久,這一面磚牆終被榮義仔給陸續吃垮了。
有人說榮義仔一家受到了詛咒,也有人懷疑榮義仔曾經遭到外星人綁架,被注入實驗基因,從此習性反常。而村裡老一輩的人都知道,榮義仔在生病前,儘管只是身在貧窮的佃農家庭,卻是一位個性內向靦腆、敦厚樸實的乖小孩。
榮義仔是家裡的長男,除了上學外,一旦有農活需要人手,榮義仔總是得放下功課,優先跟著父親下田農作,農閒時期也經常必須跟著父親外出打零工。經年累月的忙著家裡的事,加上個性靦腆寡言,從國小開始榮義仔就只有龍仔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儘管榮義仔渴望受到大家的接受,可以結交更多的朋友,但是來自他身上特殊的味道,以及穿著接收自堂哥明顯偏大、又縫縫補補的制服,總是讓同學們把他當成異類看待。一次的朝會,榮義仔偏大的短袖白內衣露出於制服外的奇裝異服,還被訓導主任叫上台,在全校師生面前羞辱了一番。
慧敏,是榮義仔班上的同學,白白淨淨、面龐清秀,家就住在玉皇宮旁的三合院,家裡有五個姊妹,沒有男丁,是班上許多小男生暗戀的對象。
榮義仔自然也不例外。
玉皇宮旁的一隅,是榮義仔經常佇足流連的場所,為的是可以經常窺視慧敏上學與放學,以及在家的一舉一動。隔著磚牆,那深鎖的門庭,以及懸殊的身世背景,或許是榮義仔永遠無法翻越的高牆。
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觀望、守護著她。
國二那年,玉皇宮的廟會活動前,榮義仔加入了廟會陣頭中八家將的訓練,幫家裡賺點錢。當時,榮義仔平日除了上學及農活外,晚上還得認真得學著八字步走法,踏七星、擺陣等。因為這個訓練,讓榮義仔看起來像個男子漢,卻也讓榮義仔每天疲累交加,體力瀕臨極限。
廟會當天,榮義仔身體因為前夜的體力透支加上受了風寒,正發著高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缺席。
拖著病體,榮義仔靠著開臉後的粧容,咬緊牙、搖頭擺手,踏著七星步,用盡全力大聲吼出,以掩蓋蒼白、病懨懨的面容。頓時,覺得身體天旋地轉,頭重腳輕,霎時眼前一黑⋯⋯
榮義仔在眾人眼下昏厥了過去,全身不住地抽搐、眼球翻白、嘴角外擴、牙齒緊咬⋯⋯
醫生宣布榮義仔得了腦膜炎,而在當時的醫術幾乎是束手無策。從此以後,榮義仔這一生剩餘的日子裡,只能是一位重度智能障礙人士。
***
廟旁小朋友以石塊對待榮義仔的冷酷方式,當初看在龍仔的眼裡,是既難過又不捨,他知道這是榮義仔展現熱情以及積極融入人群的方式,卻被不知情的小朋友誤解,而被以怪物般地對待。
而不忘持續守在廟旁,觀望著磚牆內的三合院,是他深入潛意識裡對自己一生的承諾。即使他已然不再是當年的自己了。
榮義仔走了。在他五十幾載的年歲裡,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或許不比螻蟻過得有尊嚴,但是他仍用自己的方式,堅韌地走了下去。儘管只是懷著低到塵埃裡的姿態,或許仍要用力控訴,求取下一世的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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