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亨小傳》——一場永不腐蝕的盛世舞曲?
文|蔣曉薇
因劇場朋友惠贈門票,有緣一睹由香港芭蕾舞團演出的《大亨小傳》。是次演出,由舞團藝術總監衛承天(Septime Webre)編舞,結合劇場、舞蹈和爵士音樂,把美國作家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的同名小說《大亨小傳》搬上舞台,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舞動一場浮華盛世的瘋狂舞曲。
《大亨小傳》不但是美國文學的經典傑作,更得世界各地文人的青睞,如村上春樹便為之迷戀,要親自將之翻譯。村上曾言:「如果只能選擇一本,我會毫不猶疑地選擇《大亨小傳》。若不是因為費茲傑羅的小說,我不會寫出今天這樣的文學作品。事實上,我甚至可能根本不會寫作。」可見村上春樹認為這本小說對他日後的創作至關重要;而故事中瑰麗的場景、男女主角情感細緻的流動,以及字裡行間對浮華世界與人性貪婪腐敗的刻劃,也令無數導演、編舞為之傾慕,爭相將之帶到鏡頭前或舞台上,與觀眾見面。
《大亨小傳》呈現了美國在一戰後經濟騰飛、物慾橫流的時代,是20年代一本講述美國夢的經典小說。故事由主角傑.蓋茨比( Jay Gatsby)的鄰居尼克.卡拉威 (Nick Carraway)的敘述展開,描寫貧農出身的蓋茨比因救了富豪一命而得以接受上流教育,後因戰事加入軍隊當上中尉,在一次舞會中愛上年輕貌美的名流黛西.布坎南(Daisy Buchanan)。可惜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被派上戰場,最終黛西嫁給了當時顯赫的貴族湯姆.布坎南(Tom Buchanan)。為重奪愛人芳心,蓋茨比靠販賣走私酒,與黑道勾結致富,財富之多,成為無人不曉的大亨。之後,蓋茨比夜夜舉辦盛大的舞會,為求有天能吸引黛西來到豪庭,重遇她。
《大亨小傳》書寫的是美國上世紀20年代,這時期又稱為「爵士時期」(Jazz Age)。1920-1930年爵士樂與爵士舞蹈在歐美流行,尤在美國舞廳廣受歡迎。「爵士時期」其實也暗指當時燈紅酒綠的社會風氣,故有人稱那個年代為「咆吼的二十年代」(Roaring Twenties),即女性能大膽地展現自由、奔放、華麗的一面,告別馬甲,穿上時髦無袖洋裝,化上美豔濃妝,流連爵士酒吧吸煙和喝酒。
重現經典 一場視聽的饗宴
小說中這樣寫道:「黛西的世界是充滿蘭花香氣、天真、快樂而功利的繁華世界,充滿舞樂的時代節奏——是那些樂隊通過流行歌曲為逝水年華下一註腳。薩克斯風通宵嗚咽著《比爾街爵士樂》絕望的哀吟,同時一百雙金銀舞鞋揚起閃亮的灰塵。」
這段文字描述了上流社會的空洞與浮華。為塑造上流社會流光一樣的絢麗,芭蕾舞團請來七人爵士樂隊Billy Novick’s Blue Syncopators為舞劇作現場音樂伴奏,讓爵士樂跟古典芭蕾舞結合,為20年代美國上流社會紙醉金迷、華靡空洞的一面注入熱情和活力。
帶動氣氛 James SEOL忘情演唱
演出除了爵士舞跟古典芭蕾舞結合,還加入了20年代的社交舞、查爾斯頓舞、林迪舞等等。舞蹈以劇場的方式展開,由James SEOL擔演尼克‧卡拉威,作為故事的敘事者。James SEOL開首便以一腔純正美國口音演讀小說的文字,讓觀眾立時進入蓋茨比眺望長島海灣上那盞綠燈的深情,透過一場獨舞展現他在寧靜的夜色中,孤獨地眷戀著戀人的茫然心境。
James SEOL除了飾演敘事者,最令人深刻的是他在樂團的伴奏下唱出纏綿的《What’ll I Do?》,那低而沉鬱的男聲結合哀怨的喇叭聲,牽扯出蓋茨比深情的等待。即興演出的部份,還有《Wild Man Blues》、《Sheik of Araby》等樂曲,既為舞劇注人浪漫基調,亦能以熱情歡快的歌韻,鋪張極盡奢華的視覺盛宴。
服飾燈影 大型舞團的氣派
舞劇中許多場口皆為氣派非凡的大型舞會,台上40多位舞者的衣飾實為點睛之筆。舞者的服飾由奧斯卡金像獎得奬設計師葉錦添設計,黑、白、金三色為主的絲質薄綢,嶔著垂珠、鑽飾、亮片;羽毛頭飾、裙擺流蘇、層層蕾絲,令舞者在擺動時更加搖曳生姿。舞台的華麗設計,更有力塑造出一個亮麗的金粉世界。天花垂置著一塊巨型的Led屏幕,耀目的幾何圖形,宛如大型水晶吊飾,舞者在一片金碧輝煌之中盡情舞動,舞出一個永不腐蝕的瘋狂時代。
舞台中央是一道華麗大閘,大閘以復古的繁複線條和幾何形狀為裝飾。大閘後的一塊巨大電子螢幕,時而呈現黛西別墅後方的長島海灣,時而變成蓋茨比大宅中庭的舞廳,時而展示破落的灰燼谷。影像設計師在設計時也不忘回應小說原著,將灰燼谷大型廣告牌上「醫學博士艾柯爾堡」的巨大眼睛還原,呈現資本主義工業社會下的異化世界。
離開灰燼谷,舞台隨即又變成熱鬧的紐約大街,街上充斥揮金如土的名緩、青年士兵、報童、天主教女學生和街頭清潔工,搭置的露台上還有黑道交易的畫面。各類人群在舞台中央分散後又重新組合,不同階層的人在台上穿梭舞動,直是一首百老匯式的愉悅狂舞曲。
現代元素 擺脫傳統刻板印象
《大亨小傳》最吸引觀眾的,當然是浪漫深情的部份。昔日情人重遇,在舞台中央翩躚起舞,固然賞心悅目;但由於盡在意料之內,反而略欠驚喜。最有張力的,莫過於在紐約廣場酒店的一場。這場沒有花巧的燈效影像,卻加入現代舞元素,台上只一張乾淨的白色圓桌。
五位舞者,圍著圓桌在拉伸、角力,節奏明快,動作乾脆俐落。角色與角色之間的弩張劍拔,身體與身體之間的擦槍走火,活靈活現。操縱、控訴、爭奪、逃逸,種種情狀就在舉手、投足、拉扯、旋舞中爆發,極有現代感。
那盞綠光 碼頭盡端的燈火
一場華麗的盛宴,還未數黛西與其好友在奶白沙發前展示銷魂的感性、藍調歌手伊菲畢娜飆音演唱,以及本地舞者王丹琦躂躂獨舞的魅力。然而,美中不足的卻是完場前在泳池的一幕。那一場刻劃蓋茨比跟黛西縱使經歷了許多波折,他仍深信黛西會回到他身邊,沒料到會因黛西的莾撞而遭到殺害。
中槍後的蓋茨比倒在泳池裡,看著水面那散渙的綠光,欲伸手捕捉,但那光終究捉不住。那道綠光,曾經是蓋茨比遙遠又渺小的希望,他為之而傾倒自己的所有。那點綠,忽明忽滅,是如此撩動人,又是如此的虛妄。
然而,在結尾部份,這段舞只是輕輕勾勒,旋即已經是黛絲隨丈夫離開長島的畫面,觀眾沒有時間沉思便劇終。在觀眾拍著掌聲的時候,我腦袋裡始終期待著舞台能變成漆黑,只有一點綠,讓舞者能來一場靈魂獨舞,回應小說的重點——「幻象的消滅」。正正因為那捉不住的幻象,才使得之前那個鋪張的浮華世界那麼鮮豔、濃稠。大概,觀賞芭蕾舞蹈也是太過附庸風雅的事,紙醉金迷承受不起悠長的哀傷。
當場內的衣香鬢影都散去,我離開文化中心,在海旁瞥見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拿著咪高峰在擴音器旁風騷賣唱。眼前的維港給霧靄籠罩著,看不見渡輪,也自然看不到渡輪上那盞逐漸遠離的綠燈。
我站在自己的地方,竟感覺到一種強烈的鄉愁。
或許我們都是蓋茨比,以為只要再跑快一點,胳臂伸得遠一點,就可以捕捉到一點流光。但那道綠光,終究是無法企及;逆水行舟,浪潮奔流不息,我始終無法達到「無為有處有還無」的境界。
蔣曉薇
忘不了舊。喜歡所有微細事。 中文系女生。 努力嘗試小說、舞台劇等不同形式的創作, 作品包括《家.寶》、《秋鯨擱淺》、《單身公寓》、《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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