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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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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丨Day 3丨下雪的三月

千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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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看着雪花不断地,纷纷扬扬地从夜空里飘落下来,我当时就想,要不把车开走吧,不管去哪儿,总之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好像走得远远的,我就可以不去面对姥爷变成了一个虚弱的病人,面对我对姥爷的病无能为力,无法分担的痛苦了。

2019年夏天,姥爷心脏病发,送到了医院。姥爷心脏病史有20年了,这20年来一直都很稳定,极偶尔的时候犯病,但也都没什么事。但是这次特别危重,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危重。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肾功能也下降了。出院之后回家不到半个月,就又发病住院了。第二次住院做了心脏手术,等伤口愈合等了很久才出院。出院一个多月以后,心脏病又复发了,除颤仪报了警,再次住院。后来通过除颤仪加上用药,心脏的问题总算稳定下来了,但是肾脏的负担加重了,第二年三月,姥爷又住院了。医院的化验单诊断从刚开始的“慢性肾功能不全”到后来变成了“慢性肾衰竭”。

在短短的半年里,姥爷住了四次院。这四次医院跑下来,姥爷整个人也抑郁了,变得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人们以为姥爷痴呆了,但是没有,姥爷头脑很清楚,他知道自己身体快不行了,面对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发病,不知何时会离开我们,他心情抑郁了。

同时我也知道,姥爷的身体大概不可能回到从前了。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住院,我还幻想着姥爷回到家里,还能像以前那样和我们生活,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后面几次住院,让我渐渐意识到了,姥爷从此以后大概离不开人了。

姥爷身体上的疾病,加上低落的情绪,我看在眼里,我心里异常痛苦。如果能把其中一两项疾病分给我多好?为什么这么多疾病要让他一个人承受呢?我觉得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姥爷的日子不多了,但大家都缄口不言,回避这个话题,也回避这个事实。

我也是,我表面上还在做着每天日常的事情,甚至姥爷虚弱的那段时间,我反而不停地在工作,比平时更加投入地工作,还学习新的东西。我只是想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痛苦。

2020年3月,姥爷在人民医院住院差不多住了一个月,出院的那天晚上,天上下着小雪,舅舅开了车从医院接姥爷回家。姥爷以前回家都是能在我们的搀扶下,自己拄着拐杖一点一点走上楼,但是这次,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上楼的。我尽力不去在意这个变化,不去在意这个变化意味着姥爷的身体更加虚弱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舅舅让我帮他去停车,他要帮忙抬担架上楼。我拉开车门,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望着雪花落在车玻璃上。我抬起头,看着雪花不断地,纷纷扬扬地从夜空里飘落下来,我当时就想,要不把车开走吧,不管去哪儿,总之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好像走得远远的,我就可以不去面对姥爷变成了一个虚弱的病人,面对我对姥爷的病无能为力,无法分担的痛苦了。

那个下雪的夜晚,姥爷出院回家的夜晚,我想开着车逃离。我想逃离亲人日子不多的绝望。我甚至,希望姥爷不要出院,这样我在家里的时候,就不会直接面对那种痛苦,至少可以让那种痛苦暂时留在医院里。可是我怎么能不让姥爷回家呢?

姥爷第二次住院,在医院做手术的时候,我们全家轮流去陪护。早上姥姥去陪护,白天我陪护,晚上我妈下班的时候,也会过来看一眼,我妈过来的时候,我和舅舅换班,整个晚上都是舅舅陪护。虽然姥爷是生病住院,但是那段时间我们全家异常团聚而紧密。可到了第四次住院的时候,只有一个护工平时在医院里陪护姥爷。我,姥姥,我妈,都不会每天都过去了。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每天去医院看望姥爷一回。我痛恨自己,好像很冷漠,可是又无法面对姥爷生病虚弱的事实。记得有一次,我去医院看望姥爷,护工见我来了,就说先去吃饭,护工吃饭的时候,我就陪姥爷呆着。等护工吃饭回来,我就准备离开。护工回来的时候,给姥爷也带了饭菜回来。我走之前,看到姥爷表情很愁苦,就问姥爷怎么了?姥爷说,一想到要吃饭,就发愁。姥爷那时候已经吞咽困难,每吃一口都要呛咳好久,一天三顿,顿顿是这样,谁还能吃得下饭?可我当时也急着想去吃饭,并没有过多停留,只是简单地关心了姥爷两句,就走了。即使我没办法帮他吃饭不呛咳,可是,我连安慰他的情绪都没有做到。

时至今日,我无数次地设想姥爷生病的最后那两年,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和感受,可是我无法想象。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一个明知自己随时都可能发病离世,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的人,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不敢想像,姥爷最后到底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也许身体上的痛苦只是一方面,但他精神上的折磨呢?为什么我明知道他在饱受精神上的折磨,却没有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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